南通市,市郊一个略显破败的建材市场旁。一间狭小的临街门面挂着“通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铜牌,字迹斑驳。门面玻璃上贴着“税务代理”“刻章办证”“代账”的小广告,充满一种末路的挣扎气息。
一张沾满茶垢的玻璃茶几后面,坐着个五十多岁、有点谢顶的精瘦男人,穿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眼神有些疲惫和世故,正是“通江建筑”的老板,马金海。他看着茶几对面那尊铁塔般的身影——胡子拉碴,穿着廉价的棉夹克也掩不住一身彪悍气息的鲁智深,以及旁边显得有些拘谨的李水根,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鲁老板,你…你们这个情况……”马金海搓着手,尽量表现得客气,“我这个‘通江’,资质是三级总承包,市政房建都带一点。不过嘛…你也看到这庙小了……挂靠这事…现在查得严,风险不小啊。”
鲁智深直接开口,声如洪钟,震得小房间里嗡嗡响:“马老板!风险洒家扛!活,洒家的兄弟能干好!洒家只问你三点:第一,牌子,能给我们‘鲁氏’用不?第二,管多少钱?第三,管啥事?!”
这直来直去、开门见山的风格让马金海有点不适应,但也被这种毫不掩饰的气势慑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牌子…你们可以用。对外当然只能说是‘通江’的项目部。项目经理、技术负责人这些资质证件挂名,得是我公司的人。”他伸出手指,“管理费…项目结算金额的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看项目大小和风险。税费另算。还有印章管理……”
鲁智深浓眉一挑:“百分之十?!”这抽头太狠了!
马金海干笑:“鲁老板,这是行规。你们没资质,没票。接政府的活,要增值税专用发票吧?开票要进项吧?报税要成本核算吧?企业所得税…员工社保…这些窟窿,我公司都得担着风险往里填!这都是钱!还有挂靠费……”
后面一大堆税费名词,听得鲁智深和李水根一头雾水,只感觉耳朵嗡嗡响。他们只知道挖土打灰搬砖,这些“票”“税”“抵扣”的词儿,像隔着一座山那么远。
鲁智深强压下心头对这高昂“买路钱”的烦躁,豹眼盯着马金海:“马老板!钱,可以谈!但洒家不识字!只认两个字:公平!还有,你那‘公司的人’,得真能管事不?!”
马金海眼珠转了转:“鲁老板爽快!管理费可以商量!至于管事的人嘛…”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捧着保温杯、显得老神在在的老头,“这位是郑会计,老财务了,经验丰富!他以后就常驻你们项目部,专门负责跟你们配合。报税、开票、成本核算、项目请款走流程,都归他管!保证项目运转顺畅!”
那郑会计矜持地推了推眼镜,对着鲁智深微微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冷淡。
鲁智深看着这个看着就和他们这帮糙汉子格格不入的老头,又看看一脸坦诚又市侩的马金海,脑子里闪过工棚里那一双双等着钱回家过年的眼睛,闪过那冰冷的结算单和勒索的医药费单据。
“行!”鲁智深大手一挥,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跳了跳,“就这么定了!合同拿来!洒家…按手印!”不会写名字,这习惯依旧没改。
几天后,距离铁砧子镇数百公里的一个小县城。
一块崭新的“通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阳光新城’安置房项目部(第二标段)”的牌子,挂在一个围挡严密、刚刚完成平整的大工地彩钢大门旁。
项目不算大,五栋六层砖混结构的安置房。但对鲁智深来说,这是质的飞跃。项目发包方:县建设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合同甲方:白纸黑字,“通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项目经理名字是个鲁智深不认识的人,盖着“通江”的红章。他们,终于踩上了政府项目的门槛。
项目部简陋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微妙。
鲁智深脱掉了标志性的背心,换上了一套崭新但稍显紧绷的工装(李水根强逼着买的),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面,神情极其别扭。桌子左边,堆着厚厚的施工蓝图和一大堆他看不懂的项目部管理制度文件。桌子右边,郑会计戴着老花镜,正一丝不苟地在账本上写着什么,旁边是插着银行U盾的电脑和一堆票据凭证。
李水根小心翼翼地把一叠单据递到郑会计面前:“郑师傅,这是昨天砂子、水泥的进货单。”
郑会计抬了抬眼皮:“单价偏高。马老板介绍的砂石料渠道,价格是行价九折,为啥不用?”
李水根一滞:“这…鲁工头说用东村老赵的料,他料实在……”
“料实在也不能赔本!”郑会计语重心长,手指点着预算表,“小鲁,”他不客气地叫着鲁智深,“项目利润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看这一块预算,钢筋损耗超过一点五个点就是超!工人干活的工效怎么没上去?按定额算,绑钢筋每人每天要完成……”
鲁智深听到“定额”“工效”,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让他看图纸、算受力、安排施工进度甚至带着兄弟血拼,他都不怵。但对着这堆纸片片上的数字,听着老会计条条框框的“成本控制”,他感觉自己这双能倒拔铁管子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着,有力无处使,憋屈得难受!
这“壳子”里面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狭窄复杂得多!
就在这时,办公室电话响起。郑会计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微微变了变,捂住话筒看向鲁智深:“税务分局稽查科周科长,说下午要过来看看项目情况,主要是核销项发票和进项抵扣……你赶紧问马老板,上周预提费用的那几张票开回来没有?时间要对上!千万别穿帮!”
“周科长?发票?”鲁智深眼睛瞬间瞪圆。又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
李水根也急了:“郑师傅,这…这票开不对有啥后果?”
郑会计声音压得更低,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后果?轻则罚款,重则项目停工调查!这‘壳子’要是因为税务出事,大家一起完蛋!赶紧打电话问老马,让他那边开票的一定弄利索!”
一种比面对打打杀杀更让人头皮发麻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办公室。鲁智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烦躁,但看着郑会计那同样透着凝重的眼神,再看看窗外工地上已经开始平整地基、挥洒汗水的兄弟们……
他强压下砸东西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郑师傅!这…这税务上的名堂……到底怎么个勾连法?”
没等郑会计回答,鲁智深突然站起身,走到郑会计面前那本摊开的、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流水账本前。铜铃般的眼睛第一次没有看图纸和工地,而是死死盯住了那一行行记录着金钱流向、充满了各种缩写和圈勾的陌生符号。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映在那油光发亮的账页上,也映在鲁智深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写满了粗犷和困顿,却在此刻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强行按捺住野性、努力想要啃噬这“规则”硬骨头的坚毅脸庞上。
“不懂的,洒家学!”
他指着账本上一笔支出,声音低沉而执着,如同起誓:
“郑师傅,今天就给洒家讲!从这发票…什么是进项,什么是抵扣…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