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连灵魂都能冻碎的、源自亘古冥河的绝对阴寒,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七童单薄的夹袄、皮肤、骨骼,狠狠扎进他小小的身体最深处!
意识在坠入这片翻滚的、如同墨汁般粘稠黑暗的瞬间,就被这股极致的冰寒冲击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濒死的窒息感。
他小小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急速下沉。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如同亿万斤的水银,要将他彻底碾碎、同化。
口鼻、耳朵、眼睛……所有感官都被这粘稠冰冷的黑暗堵塞,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只吸入更多冰冷刺骨的“水”,肺叶如同被无数冰针狠狠攒刺,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爷爷……马儿……” 破碎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一闪而灭。
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手脚徒劳地划动,却抓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只有滑腻冰冷的黑暗包裹着他,拖拽着他,坠向更深、更冷的未知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这片死寂冥河彻底吞噬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粘稠的昏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他即将闭上的眼帘深处……亮了起来。
那光芒是如此孱弱,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最后一盏油灯。
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自身!仿佛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昏黄光晕,极其艰难地、顽强地从他小小的身体内部渗透出来,微弱地抵抗着周围无孔不入的粘稠黑暗和刺骨阴寒。
是那两点……是茅屋里那两点燃烧的灯火!是爷爷和瘸叔的血!是瞎婆点燃的引魂灯!
这微弱的光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刺破了七童意识中沉重的黑暗!一
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带着爷爷那熟悉的气息、带着瘸叔粗糙的汗水味、带着瞎婆身上那股陈年香灰的奇异味道,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猛地灌入他即将冻结的灵台!
“呃……” 七童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粘稠。冰冷。绝对的黑暗。
他正悬浮(或者说沉溺)在一片无法形容的、如同液态墨玉般的“河水”之中。这“水”没有浮力,只有无穷的吸扯和下沉的力量。
它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冰冷得能冻结灵魂。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活物,只有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然而,在这片绝对死寂的墨色深处,借着自身那层微弱昏黄光晕的照耀,七童惊恐地看到了一些……东西。
无数极其细微、闪烁着极其黯淡、如同萤火虫般幽绿、幽蓝、惨白光点的碎片!这些碎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如同亿万片破碎的琉璃,在这粘稠冰冷的冥河之中沉沉浮浮,无声地流淌。
它们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驳杂混乱的气息:有孩童纯真的欢笑,有老人临终的叹息,有恋人刻骨的缠绵,有仇敌怨毒的诅咒,有成功的狂喜,有失败的绝望……无数的情绪,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遗忘的垃圾,在这忘川之底永恒地沉浮、消融!
七童小小的身体触碰到了几片飘过的碎片。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瞬间,几个破碎、扭曲、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画面如同尖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一个妇人抱着襁褓,在熊熊烈火中绝望哭喊……
——一个书生悬在梁上,青紫的脸上凝固着无尽的悔恨……
——沙场断刃,残肢横飞,血雨腥风中士兵最后的咆哮……
“啊!” 七童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痛苦的惊叫,猛地缩回手,小小的身体在粘稠的河水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悲伤、恐惧、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这些碎片……是魂魄的记忆!是那些坠入忘川、被河水洗刷消融的亡魂留下的最后残渣!
他自身的昏黄光晕在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冲击下,剧烈地摇曳起来,光芒急速黯淡!周围粘稠冰冷的黑暗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瞬间加大了挤压和侵蚀的力量!阴寒刺骨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
不能碰!绝对不能碰这些碎片!
七童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全部意志力,强迫自己从那混乱痛苦的记忆碎片中挣脱出来。他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努力地、笨拙地在这粘稠冰冷的河水中“划动”,像一只落入滚烫油锅的蚂蚁,想要远离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和痛苦的记忆漩涡。
他紧紧守护着自身那点微弱的昏黄光晕,那是他在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锚点,是爷爷他们用命换来的指引!
“向上……要向上……”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念头在意识深处响起。忘川河……爷爷说过,河上才有渡船!才有离开的路!他拼命地划动着手脚,试图对抗那无穷无尽的下沉吸力,朝着感觉中“上方”的方向挣扎。
然而,这粘稠冰冷的河水阻力大得超乎想象。每一次划动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带来的上升却微乎其微。那点昏黄的光晕在剧烈的动作和黑暗的侵蚀下,越来越黯淡,如同风中残烛。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七童力竭、光晕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奇异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体内部散发出来!
这股波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薄纸般脆弱却又异常通透的气息,瞬间穿透了他体表那层昏黄的光晕,穿透了粘稠冰冷的忘川河水,朝着上方无尽的黑暗……扩散开去!
这股波动扫过之处,那些沉沉浮浮的记忆碎片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扰动,微微震颤起来,散发出更加混乱的光晕。
与此同时!
在忘川河那粘稠冰冷、仿佛亘古不变的水面之上——
一艘极其古旧、极其简陋的小木船,正无声无息地漂浮在翻滚的、如同浓墨般的河面上。
船身狭长,不过丈许,呈现出一种被水流浸泡了千万年的乌沉木色,布满了深深的裂痕与水锈,仿佛随时会散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苔藓般的暗绿色粘稠物,散发出浓烈的腐朽气息。一根同样乌沉发亮、前端被磨得异常圆润的老旧船篙斜插在船边。
船体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有船头挂着一盏样式同样古旧的青铜灯盏。
那点昏黄、稳定、仿佛能穿透无尽黑暗的光芒,正是从这盏青铜灯中散发出来的!灯焰并非寻常火焰,而是一小团安静燃烧、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昏黄光晕,仿佛凝固的琥珀。
灯焰的光芒极其微弱,仅能照亮船头方寸之地,却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忘川黑暗中显得如此温暖而不可思议!
船头,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极其高大,裹在一件宽大破旧、边缘如同被岁月啃噬过的蓑衣之中,蓑衣下摆垂入墨色的河水。
一顶巨大的、同样破旧的斗笠低低压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僵硬、毫无血色的下巴。它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唯有斗笠下那两点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幽绿色光芒,证明着它的“存在”。
它便是这忘川河上,摆渡亡魂的……艄公。
突然!
那如同石像般的艄公,拢在袖中的双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它那低垂的斗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丝缝隙!斗笠下,那两点幽绿色的光芒骤然跳动了一下,如同被惊醒的毒蛇!
那毫无血色的下巴微微转向某个方向——正是七童在河底挣扎、那股奇异波动扩散开来的方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朽、死亡和一丝古老沧桑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锁定了河底深处那个散发着微弱昏黄光晕和奇异波动的小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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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冰冷的茅屋内。
死寂,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腐朽的墓穴气息和某种纸灰焦糊的悲怆味道,如同凝固的毒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陈三更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布满裂缝的土墙。他左腕上那道被粗陶碎片反复割开的伤口,此刻像一张咧开的、惨白外翻的嘴,暗红色的血液早已流尽,只剩下边缘凝固的深褐色血痂和翻卷的皮肉,露出底下惨白的骨膜。
失血过多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他浑浊的老眼无力地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有偶尔极其轻微地转动一下,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意识,一丝对孙儿生死未卜的、刻骨铭心的执念。
瘸叔的情况稍好,但也仅仅是稍好。他侧躺在陈三更不远处,那条瘸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在刚才那股狂暴的冲击波下再次受创,剧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渍,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
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火塘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滩散发着浓烈腥臭的、如同凝固黑油般的污渍(瞎婆喷出的黑血)。
铜钱阵和那两点引魂灯早已彻底崩碎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七童……还有希望吗?
而火塘边,那个盘坐的石块上。
瞎婆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她那张枯槁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布满了粘稠的黑红色污迹——那是从她七窍中涌出的、混合了血液和某种更深邃污秽的粘稠液体。
深陷的眼窝下,那两片紧紧闭合的、如同树皮般干枯褶皱的眼皮,此刻也沾满了污秽,微微颤抖着,仿佛眼皮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蠕动。
她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喉咙深处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咕噜”声,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躯体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但那股曾经令人心悸的阴冷力量,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无尽的衰败和死气。
整个茅屋,如同被死亡彻底笼罩的墓穴。地上昏迷的山民汉子,土炕上气息微弱的孩子,墙角重伤垂死的三个老人……构成了一幅绝望而凄凉的末日图景。
然而!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
土炕之上,那个蜷缩在破旧草席中、气息微弱如同游丝、脸色苍白如纸的瘦小身影,那双始终空洞茫然的灰白眼眸,在七童于忘川河底爆发出那股奇异波动的同一刹那!
猛地睁开了!
这一次,那灰白的眼眸深处,不再是纯粹的死寂和茫然,也不再仅仅是倒映那两点燃烧的灯火。
而是……亮了起来!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如同初生婴儿般纯净无垢的……乳白色光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从那灰白眼眸的最深处渗透出来!
这光芒如此微弱,如同黑夜中悄然绽放的米粒大小的白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一切污浊与死寂的清澈力量!
随着这乳白光芒的亮起,孩子那原本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瘦弱小脸上,竟极其诡异地浮现出两抹极其浅淡、如同朝霞初染般的……红晕!虽然浅淡得近乎透明,却与他之前那死人般的惨白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生气,如同沉睡的种子终于破开了坚硬的外壳,极其艰难地从他濒临枯竭的身体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苏醒过来!
“唔……”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却又透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呻吟,从孩子干裂发紫的嘴唇中溢出。
这微弱的动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茅屋的死寂!
陈三更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希冀,钉在了土炕上那个正在发生奇异变化的孩子身上!
瘸叔那只独眼也瞬间瞪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孩子……他……他活了?!不,不是活了!是……是那股气!那股如同薄纸般脆弱却又通透的气息!它……它在回应什么?!
瘫靠在墙边的瞎婆,那紧闭的、沾满污秽的眼皮,极其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那孩子身上苏醒的纯净生气所刺激!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阴冷气流,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从她枯槁的身体深处挣扎着涌出,在她残破的经脉中艰难地流转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瞬!
土炕上的孩子,那双闪烁着微弱乳白光芒的灰白眼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屋顶漆黑的木梁,扫过墙壁狰狞的裂缝,扫过地上昏迷不醒的父亲,扫过墙角重伤濒死的陈三更和瘸叔……最后,那纯净的、带着一丝懵懂好奇的目光,落在了瘫靠在墙边、七窍污秽、气息奄奄的瞎婆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瞎婆的刹那!
瞎婆那剧烈跳动的眼皮,猛地静止了!
紧接着,在陈三更和瘸叔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瞎婆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年、沾满污秽的眼皮,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撕开……再次睁开了!
依旧是那一片纯粹、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
但这一次,那纯粹的漆黑深处,似乎多了一点东西!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如同星火余烬般的……昏黄光芒!那光芒,赫然与之前火塘上燃烧的引魂灯……一模一样!
“嗬……”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气音,从瞎婆喉咙里挤出。她那双纯粹漆黑的“眼窝”,死死地“盯”着土炕上那个眼眸闪烁着乳白光芒的孩子!
里面不再是冰冷的漠然,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是震惊,是了然,是某种宿命般的触动,更有一丝……燃烧殆尽的释然!
她枯槁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挤出了几个破碎不堪、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陈三更和瘸叔耳边的字眼:
“魂……桥……通……了……”
话音未落!
异变陡生!
土炕上那孩子闪烁着乳白光芒的灰白眼眸,骤然亮到了极致!他那只一直蜷缩在破旧薄被下的、瘦骨嶙峋的小手,毫无征兆地、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抬了起来!
那只小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它颤抖着,五指张开,并非指向屋内的任何人或物,而是……直直地指向了茅屋那破旧的、糊着破烂草席和兽皮的屋顶!
指向了那一片……象征着无尽幽冥的、浓得化不开的……虚空黑暗!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奇异共鸣,毫无征兆地以那孩子抬起的小手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这股共鸣瞬间穿透了茅屋破败的屋顶,穿透了阳间与幽冥之间那厚重的界限壁垒!
这股共鸣,如同精准的坐标,如同无形的桥梁!
瞬间!
与忘川河底,那个正在粘稠冰冷的黑暗中绝望挣扎、身体正散发出微弱昏黄光晕和奇异波动的小小身影——陈七童!
以及忘川河面,那条破败乌篷船上,那个斗笠微抬、两点幽绿光芒死死锁定河底的……摆渡艄公!
跨越了生死,跨越了阴阳,在同一个刹那!
轰然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