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发部的玻璃窗刚擦过,能清晰地看见对面车间的吊塔在晨雾里移动。李建军捏着张《深圳特区报》的手指微微发颤,第三版右下角的豆腐块里,他领奖的照片被印得有些模糊,但胸前 “三等奖” 的红绸带依旧扎眼,配文 “农民工出身的技术能手” 像枚滚烫的印章,烙在 1992 年的春天里。
“李哥,上报纸了!” 技术员小林的声音撞在玻璃上,震得窗台上的绿萝抖落片叶子。他手里的报纸还带着油墨香,比建军手里的这份新鲜,“厂长刚才在早会上说,要把你的事迹编进新员工培训手册!” 建军的指尖在 “农民工” 三个字上顿了顿,突然想起七年前背着蛇皮袋站在深圳火车站的自己,那时报纸上的 “特区建设” 对他而言,只是块模糊的铅字。
车间的广播突然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带着雀跃:“本台消息,我市首届外来青工技能大赛圆满落幕,我厂研发部李建军先生荣获电子焊接项目三等奖……” 建军的焊枪在电路板上顿了顿,锡珠落在不该落的位置,像个小小的惊叹号。小林凑过来看,发现他的工牌背面,秀兰贴的合照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白,朱槿花的影子里,两人的笑容比报纸上的更鲜活。
中午取信时,绿色的邮筒旁围了群人。传达室的大爷举着封信朝他喊:“李经理,老家来的,厚厚的一沓!” 信封上的邮票是父亲贴的,歪歪扭扭的像串脚印。拆开时,信纸里掉出半张剪报 —— 正是特区报上他领奖的照片,父亲用红笔在他名字旁画了个圈,墨水晕得像朵盛开的石榴花。
“你爹把报纸贴在堂屋正中央,” 母亲的话语在信纸上洇开,“村长来了三趟,说要把你的事迹报给县里。你弟弟昨天去赶集,有人指着报纸问‘这是你哥?’,他高兴得买了两斤糖块……” 建军的手指抚过信里提到的 “堂屋土墙”,仿佛看见父亲佝偻着背,用糨糊把报纸往墙上糊的样子,皱纹里的笑比过年时还多。
工厂门口的宣传栏换了新面孔。左边是厂长在招商引资会上的讲话照片,右边就是建军领奖的样子,两张照片中间用红漆写着 “技术兴厂”。下班路过时,两个穿新工装的年轻人正仰着脖子看,蓝色安全帽的带子在下巴上晃悠:“听说他以前跟咱一样在流水线,焊板子把手烫得全是疤。” 另一个的手指在 “研发部经理” 的字样上划着:“夜大还在读本科呢,咱也报个班试试?”
建军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时撞见老工友老王。对方手里的搪瓷杯印着 “劳动模范”,是十年前的奖品:“这下踏实了,你爹在村里走路都带风。” 他的目光落在宣传栏上,突然叹了口气,“想当年你刚进厂,连万用表都不会用,现在……” 话没说完,就被建军递过来的烟打断,烟盒上的 “红塔山” 比他平时抽的 “特美思” 贵两块五。
深大夜校的教室飘着粉笔灰。秀兰的《中级财务会计》摊在桌上,期中试卷的红色 “98” 分旁,老师的评语墨迹未干:“将销售经验融入财务分析,活学活用的典范。” 她把试卷折成小方块,边角对齐课本的中缝,像在叠件珍贵的衬衫 —— 这是她跑业务时养成的习惯,合同折得越整齐,客户越觉得靠谱。
“陈秀兰,这次又是第一!” 同桌的女生探过头,马尾辫扫过秀兰的钢笔,“你那个‘应收账款周转率’的算法,比老师讲的还实用。” 秀兰的脸红了,指尖在 “活学活用” 四个字上划着,突然想起上周帮服装厂算的提成表,用的正是夜校学到的 “变动成本法”,经理看了直夸 “比会计公司算的还清楚”。
把评语塞进建军的工具包时,秀兰的手指被烙铁烫了下。帆布包里的焊锡丝滚出来,缠着张揉皱的夜校课程表,“信号与系统” 旁边被他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她把折成方块的评语夹在深大课本里,刚好是 “半导体原理” 那页,空白处有他写的批注:“温度控制就像秀兰调缝纫机,急不得。”
深夜的出租屋,台灯在两张成绩单上投下暖黄的光。秀兰的会计试卷和建军的技能大赛奖状并排摆在桌上,中间放着那张特区报。“你看这评语,” 秀兰的指甲在 “销售经验” 上划着,“其实还是多亏了你教我的‘成本核算’,不然我哪懂这些。” 建军正给她的钢笔吸墨水,笔尖在 “活学活用” 旁画了个小小的算盘:“你的业务报表比我的电路图还严谨。”
半导体里传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秀兰把老家的信放进铁盒,里面已经躺着建军的奖状、她的夜校录取通知书、第一次领工资的条。“等你本科毕业,” 她的指尖在铁盒盖上敲着,“咱把这些东西带回老家,让你爹在堂屋再贴块新地方。” 建军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能闻到她头发里的洗发水香味 —— 是他用第一笔奖金买的,柠檬味的,泡沫比以前的香皂多得多。
雨下起来时,两人正趴在桌上看报纸。秀兰的手指在 “农民工出身” 那行划着,突然说:“其实该写‘技术工人李建军’,你早不是以前那个了。” 建军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往自己工牌上按,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研发部经理” 五个字被雨丝打湿,反而更亮了。
第二天清晨,秀兰在业务包里发现张新剪的报纸 —— 是建军从特区报上裁下来的 “技能大赛获奖名单”,他在自己的名字旁画了个箭头,指向她试卷上的 “98 分”。帆布包的侧袋里,她昨天塞进去的评语被抚平了褶皱,旁边多了张便签:“今晚去深大操场走走,朱槿花该开了。”
雨过天晴的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在秀兰的业务报表上织出金网。她摸着口袋里的报纸剪角,突然觉得 “农民工” 或 “经理” 的标签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曾经在流水线烫伤手的青年,如今能在研发部画出精密的电路图;那个摆摊卖袜子的姑娘,现在能在夜校考全班第一。报纸上的名字会褪色,但刻在骨子里的努力,像深大操场的朱槿花,年年都会开出新的艳。
工厂的晨会广播里,建军的事迹被反复播放。他站在研发部的窗前,看着宣传栏前越来越多的人影,突然明白,那张小小的报纸角落,承载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故事。是无数个像他和秀兰这样的人,用夜校的灯光、车间的焊枪、业务包里的合同,在深圳的土地上,把 “外来青工” 的名字,写成了 “建设者” 的模样。
傍晚去深大夜校时,秀兰特意绕到操场。朱槿花果然开了,艳得像团火。她把那张写着评语的试卷从包里拿出来,对着晚霞看,“活学活用” 四个字在光线下透着亮。不远处,建军的身影正穿过篮球场,手里拎着两本夜校课本,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深大校徽 —— 那是比报纸上的名字,更让人心安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