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时,忽然觉得该把心思放回眼前。明天的研讨会,木下敬之的风水建筑理论,那些藏在飞檐斗拱里的文脉密码……其实是个难得的契机。作为旁听生,我本该更专注于此——从风水建筑学的角度去看,中国的山川走势里藏着怎样的文明底气,日本的亭台楼阁中又印着多少文化迁徙的痕迹。这种认知,或许比纠结于历史的恩怨更有力量。毕竟,看清彼此的根脉,才能真正明白该如何站在这片土地上。
转身往学校走时,风里带着街角咖啡店的香气,混着远处传来的神社钟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明天的讲座,那些没能到场的中国学者,还有千鹤川子提到的“气脉”异同……似乎有很多故事,都在等着被翻开。
与千鹤川子分开后,我没打车,顺着街边的树影慢慢走。午后的东京透着股熨帖的热,榉树叶被晒得打卷,投下的影子也蔫蔫的。穿西装的上班族解开领带,手里的折扇扇得呼呼响;几个学生坐在自动贩卖机旁的台阶上,舔着融化的冰淇淋,包装袋被风卷着跑;巷口的居酒屋刚支起遮阳棚,老板娘蹲在门口擦玻璃,抹布划过的地方亮得能照见人。
这城市的节奏总在快慢间切换——电车呼啸而过,自行车铃叮铃作响,可转角的老裁缝铺里,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还是能听得清。风里混着烤鳗鱼的焦香和清洁剂的薄荷味,像极了华月馆后台的味道,杂糅却又自成一派。
手机震动时,我正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屏幕上“雪子”两个字跳出来,指尖下意识按了接听。
“在哪儿晃呢?”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尾音轻轻扬着,像在耳边拂过的丝绸,“华月馆今晚试营业,黑川他们要来。你得来。”
我捏着手机往树荫里退了退:“下午还有课……”
“课?”她轻轻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点了然的通透,却没半分催促的急色,“曹君的课,自然是要紧的。可你若不来,这场子开得再热闹,总像缺了点什么。”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望着街对面川流的人群,想起她往我西装口袋里塞“助理”胸牌时的样子。黑色牌面烫着金,她指尖在“助理”二字上轻轻一点:“这位置,非你不可。”那时她眼里的欣赏,坦然而直接,像看一件合心意的瓷器。
“黑川那帮人,我应付得来。”她的声音里透着稳当的底气,却忽然转了个弯,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可你在,我才觉得这华月馆的灯笼,算是真的亮起来了。你懂的,有些场合,缺不得你这股子沉静的气。”
风掀起衬衫下摆,带着点热气。雪子从不显露出半分窘迫,哪怕面对难缠的客人,也总能笑着把话锋绕回来。可她对我说话时,总带着种微妙的分寸——亲昵里留着余地,强势中藏着尊重,像知道我骨子里那点中国人的执拗,从不用命令的口吻。
“不是非你帮忙不可,”她顿了顿,语气里裹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甜得恰到好处,“是我想看见你。你来了,我才开心。就这么简单。”
远处的公交来了,车门打开又合上,人群像潮水般涌进涌出。我想起华月馆那些红灯笼,雪子说要按苏州的样式做,“要让中国人看见眼熟,日本人看着新鲜”,说这话时,她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
收起手机时,风好像凉了点。站台的广告换了新的,是家温泉旅馆的宣传画,富士山在画上白得像糖霜。我望着远处的天际线,忽然觉得脚步轻快了些,像被什么温柔的力道牵引着,往华月馆的方向去。
继续往前走时,影子又短了些。街边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华月馆那串红灯笼该已经挂上了吧,在渐暗的天色里,像排等我赴约的眼睛。
手机震了震,屏幕上“雪子”两个字浸在夕阳的金辉里,像块温润的玉。我刚把华月馆的账册归拢好,指尖还沾着账本上淡淡的墨香,接起电话时,她的声音顺着听筒漫过来,带着点刚沏好的抹茶香似的暖意:
“忙完了吗?”尾音轻轻扬着,像她总爱在发间别着的那支珍珠发钗,精致又温柔,“约了家店,想跟你慢慢说些事。”
“刚收尾。”我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今天穿了件浅杏色收腰西装,里面是件月白色真丝衬衫,领口松松系着个结。头发用一支乌木簪子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上次雪子替我整理领结时,指尖划过颈侧,轻声说“这样好看,利落里藏着点软”。
“地方定在‘月见茶屋’,日式料理,我常去的那家。”雪子在那头轻笑,背景里隐约有风铃的声音,“七点,包厢叫‘晚樱’,我等你。”
挂了电话,心口像被温水浸过似的。推开“月见茶屋”的木门时,檐下的纸灯笼轻轻晃了晃,门楣上“月见”二字是清雅的隶书,木屐踩在走廊的木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衬得周遭格外静。
服务生引我穿过铺着细沙的庭院,推开“晚樱”包厢的门,障子门后的景象让我心头微颤——雪子正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的矮桌摆着精致的前菜。她穿了件浅紫色的振袖和服,领口绣着几枝暗纹樱花,腰间的紫色腰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衬得肩颈线条愈发优美。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来,发髻上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眼底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来了。”
她说话时,唇角微微上扬,既没有过分热络,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包厢的窗正对着庭院里的小池,水面映着灯笼的暖光,偶尔有晚风吹过,带动竹帘轻轻晃动,把外面零星的笑语隔在远处,倒显得这一方小空间格外私密。矮桌上的琉璃瓶插着两枝新鲜的紫阳花,花瓣上还带着水珠,是雪子偏爱的花。
“先尝尝这个。”雪子拿起小箸,夹了块醋渍鲷鱼放进我面前的瓷碟里,鱼肉莹白,带着淡淡的酸香,“今早刚到的鱼,很新鲜。”
我低头品尝时,眼角余光瞥见她正望着我,目光柔和得像傍晚的云霞,却又不失分寸——那是种历经世事的从容,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让人莫名心安。她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直到我抬眼,才自然地移开目光,拿起茶壶给我续茶,指尖捏着茶盏的动作优雅流畅,透着久居上位的雍容。
“跟你说件事。”她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柔,像晚风拂过湖面。
我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时正对上她的目光。灯光落在她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明明是谈论正事的语气,却让人觉得,此刻的安静与对视,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醋渍鲷鱼的酸鲜还在舌尖萦绕,雪子又用小箸夹了块烤银杏放进我碟里。银杏烤得微焦,外壳轻轻一抿就裂开,果仁带着淡淡的苦香,是她知道我偏爱的味道。她的动作很轻,和服的袖口随着抬手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骨节纤细,却透着种沉静的力量。
我坐在她对面,矮桌下的榻榻米被体温焐得微暖。窗外的灯笼光透过竹帘漫进来,在她和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小池里的水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倒映着的灯影也跟着漾开,波光如水,漫过障子门的缝隙,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
席间大多是静默。她偶尔会说一句“尝尝这个汤”,或是“这家的梅子酒度数不高”,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接过她递来的酒盏,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各自移开,空气里却像多了点什么,黏黏的,带着点甜。
烤青花鱼上桌时,她用筷子把鱼皮最焦脆的部分夹给我,自己则挑了靠近鱼骨的地方慢慢吃。鱼肉的油脂香混着榻榻米的草木气,还有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白檀香,缠在一起,让人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
“华月馆最近事情多。”她忽然放下筷子,拿起湿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切,“那些账目的核对、新艺伎的排期,还有常客的喜好……你比我清楚。”
我握着酒盏的手停在半空。她的声音很平,却让我想起华月馆深夜的样子——她独自坐在吧台后翻账本,眉头微蹙,灯光在她侧脸上投下浅浅的纹路,那时总觉得,再雍容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我知道你在学校忙。”她又说,指尖轻轻点着矮桌的木纹,“风水建筑学的课要紧,我懂。但……”她抬眼望我,眸子里的光像小池里的水,清润又执着,“能不能多匀点时间给华月馆?”
我没说话,看着她。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珍珠步摇安静地垂着,明明是妈妈桑的身份,此刻却像个讨要承诺的孩子,只是那份讨要里,依旧带着她惯有的体面。
“不用天天来。”她像是怕吓到我,又放软了语气,“一周……至少三次,好不好?”
晚风吹动竹帘,发出沙沙的轻响。小池里的波光晃啊晃,晃得人心里也跟着漾。我看着她眼底的期待,还有那藏在期待背后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终究只是抿了抿唇,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似乎也没指望立刻得到答案,只是笑了笑,又夹了块玉子烧放进我碟里:“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玉子烧甜丝丝的,像此刻包厢里的静默,也像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餐后的茶盏还余着淡淡的抹茶香,雪子用和服袖口轻轻按了按唇角,忽然抬眼看向我,眼底带着点浅淡的笑意:“附近就是目黑川,这个时节正好,要不要一起走走?”
目黑川是东京有名的河川,穿目黑区与品川区而过,全长约8公里,两岸种满了紫阳花与樱花树,是本地人私藏的散步佳地。尤其夏秋之际,6月盛放的紫阳花刚谢尽,河岸的绿植却愈发葱郁,晚樱虽已过了花期,却有栾树的细碎黄花簌簌飘落,混着路灯的暖光,把河水染成一片温柔的金。沿河的步道铺着平整的石板,一侧是错落的日式民居,木格窗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另一侧是新兴的咖啡馆与画廊,落地玻璃映着行人的身影,新旧交织的气息格外动人。
我点头时,她已经站起身,和服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榻榻米,像一片紫色的云。走出“月见茶屋”,晚风吹散了包厢里的暖,带着点河水的清冽。她没叫车,只沿着石板路慢慢往前走,没走两步,忽然很自然地伸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她的手指纤细,却带着温温的力道,和服的袖子滑落少许,露出的小臂贴着我的胳膊,细腻的触感像丝绸擦过皮肤。更让人心跳的是,她身子微微靠着我,丰韵的胸口随着步伐轻轻起伏,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我的上臂,软而暖的触感像电流,顺着手臂一路窜到心口,让我呼吸都乱了半拍。
“你看,”她抬手指向河面,声音带着笑意,“有人在放河灯呢。”
河面上漂着几盏纸灯,烛火在里面明明灭灭,顺着水流缓缓移动。两岸的路灯串成金色的线,映得河水泛着粼粼的光,栾树的黄花落在灯影里,像撒了把碎金。情侣们并肩走着,女孩把脸埋在男孩怀里躲风,男孩低头时,发梢蹭到女孩的额头;穿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身边掠过,车铃叮铃作响,惊飞了停在河边栏杆上的夜鹭。
雪子靠得更近了些,发间的白檀香混着紫阳花的余韵,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长长的,像蝶翼停在眼睑上,说话时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惑。我能感觉到她胸口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和服传来,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在心上挠了一下,让那些原本还在犹豫的念头,瞬间就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