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门口上车和下车的挤作一团。
陆建国带楚晚月穿过弥漫着烟味、汗味和煤渣味的过道,他们的座位却被一家三口占了。
穿呢子大衣的男人把腿翘在对座,女人正给孩子剥鸡蛋,蛋壳碎屑撒了满座。
“同志,这是我们的位置。”陆建国客气的说道,把车票递到对方面前。
那对夫妻连眼皮都没抬,男人反而把怀里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刚好挡住车票。
楚晚月轻拍了他的肩头,语气平和却坚定:“建国,请你稍微让让。”
她的话语不愠不火,恰好让附近三四排的乘客都能听见:“是不是这两位同志听力有所不便?”
不等对方有所回应,老太太已经大声呼喊:“乘警同志!这里有人行阶级压迫之举!”
“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座位也敢抢占,这其中的思想问题不容小觑!”
车厢内顿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那女子慌乱中想要起身,却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按下了。
男子蓦地起身,他那擦得锃亮的皮鞋险些踏在楚晚月的布鞋上。
“老不死的——”
“来吧!”楚晚月忽然将脸逼近,枯瘦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就往这儿打!让大家伙看看,资本家的后代是如何欺凌我们劳动人民的!”
她的声音猛地提高,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我儿子是解放军,你们敢不敢查查自己的成分?”
周围的乘客已纷纷起身。
身着工装的青年紧握拳头,发出咔咔的声响,抱孩子的妇人向地面吐了一口:“哼!竟敢欺负老人!”
那名男子脸色变幻不定,忽青忽白,突然察觉到妻子在拼命拉扯他的衣角。
想起自家遭遇的困境,他瞬间萎靡不振,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抱起孩子匆匆向出口挤去。
楚晚月依旧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座位上的褶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粗布擦拭着凳面:“建国啊,记住这一点。”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要脸的就怕不要命的。”
陆建国看着楚晚月从容落座,喉咙不由得紧绷起来,连忙将那只挣扎的母鸡藏到了座位下面。
“呜——”
汽笛声刺破夜色,火车像条疲惫的老龙缓缓蠕动起来。
铁轮与铁轨碰撞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节奏单调得像架老式座钟的钟摆。
车顶昏黄的灯泡随着震动摇晃,在楚晚月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娘你睡会,我守着包袱。”陆建国把军大衣叠成方块,轻轻垫在楚晚月身后。
装母鸡的布袋被他用麻绳捆在座位底下,偶尔发出窸窣的响动。
楚晚月眯着眼点头:“下半夜你叫我。”补了句:“别硬撑。”
“哎。”陆建国应得干脆,却在母亲闭眼后悄悄把包袱带缠在自己手腕上。
随着列车规律的摇晃,楚晚月渐渐沉入梦乡。
“唔——”
脖颈传来尖锐的酸痛感将她惊醒。
楚晚月猛地睁眼,发现窗外已是青灰色晨光,座位上横七竖八倒着打鼾的旅客。
陆建国正襟危坐地盯着包袱,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一片青胡茬。
“建国!”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你怎么...”话到一半突然停下,发现他的左臂保持着环抱姿势,应该是整夜虚虚拢着她肩膀防止摔倒。
陆建国搓了把脸站起来:“娘,我去接点热水。”
他摸出搪瓷缸,起身就要走。
“等等。”楚晚月夺过茶缸,“我去。”她指了指车厢连接处:“顺道洗把脸。”
当楚晚月回来时,看见陆建国歪在座位上睡着了。
他双手仍保持着护卫包袱的姿态,眉头紧锁,嘴角却微微上扬——大概在梦里已经见到了陆建设。
楚晚月轻轻展开军大衣盖在他身上,突然发现包袱皮被重新捆过,原先磨损的系带处现在打着整齐的防滑结。
她抿了抿嘴,把搪瓷缸里的热水轻轻放在小桌板上。
“呜——”
火车突然发出一声沙哑的长鸣,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陆建国。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窗外已是天光大亮,站台上“运城”两个褪了漆的红字正缓缓从窗前滑过。
“运城站马上到了!要下车的抓紧时间!”列车员粗犷的嗓音从过道传来,伴随着急促的哨子声。
陆建国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娘?到了?”他脸上还带着睡痕,嘴角有被包袱皮压出的印子。
楚晚月早已收拾妥当,手里拎着的布袋微微晃动,里面的老母鸡发出微弱的“咯咯”声,它蔫蔫的,但好歹还活着。
“娘,快走。”陆建国利落地系紧包袱带,“这站停车才七分钟。”
运城站比他们上车的县城站大了好几倍。
月台上挤满了挑着扁担的农民、背着帆布包的工人,还有个穿呢子大衣的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训斥搬运工。
楚晚月像条灵活的鱼,带着陆建国在人群中穿梭,陆建国的鼻尖很快沁出了汗珠。
终于挤出车站,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城市气息,柏油路、自行车铃声,还有远处飘来的油条香味。
陆建国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茫然四顾:“娘,建党说建设在运城医院,我们...”
“坐公交。”楚晚月指向路边停着的绿色长龙。
那是一辆老式公交车,车身上的漆已经斑驳,但在这对乡下母子眼里,却新奇的不得了。
陆建国瞪大了眼睛:“这车...比咱公社书记的吉普还气派!”
楚晚月没接话,径直走向锈迹斑斑的站牌。
她眯起眼睛,手指顺着模糊的路线图移动。
“乘二路车,能到运城医院。”她转过头,语气温和地对他说,“车一会就来,到时你需机敏一些。”
陆建国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合拢:“娘,您怎么会了解这些?”
他猛地想起了村里老人们平时的闲言碎语,总说娘是从大城市中逃荒而来的,现在看来,那些传闻不假。
楚晚月的目光缓缓投向远方:“以前乘坐过……”
话没说完,一辆喷着黑烟的公交车已经摇摇晃晃驶来。
“上车!”
公交车票价仅两分,两人交过费用后,在摇晃的车厢里找了个位置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