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内笑语喧哗，比先前更热闹了几分，夹杂着薛姨太太温厚中带着几分圆滑的笑声。
只听薛姨太太正对宝姑娘说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
我心中一动，“这孩子”自然指的是林姑娘。方才宝钗那番试探，此刻由她母亲亲口坐实，更显得那“玩笑”背后，藏着怎样不堪的现实考量。
薛姨太太的话头并未停下，她像是闲话家常般，又抛出一桩事来：“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
她提及宝琴姑娘，这话听着是惋惜，可在这当口说出来，意味却深长。这是在提醒众人，老太太为宝玉择偶，范围广着呢，连客居的宝琴都考虑过，并非独独盯着一个黛玉。
接着，她又转述老太太的顽话：“我原要说他家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
薛姨太太笑着，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
这“意思”是什么？是薛家在与贾府的联姻中，看似占了先手，邢岫烟虽不算正经主子，但名分上是贾府的人。这无形中，也抬高了薛家在这府里说话的分量。
然后，她便顺势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我的指尖微微发凉。这话说得何等冠冕堂皇！
处处为宝玉、为黛玉、为老太太着想，勾勒出一幅“四角俱全”的美满图画。
可我的心却沉了下去。若她真有此心，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试探了薛蟠之事后，在提及老太太属意宝琴之后，才仿佛灵机一动般提出？
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在言语上占据道德高地的表演。
我悄悄从芭蕉叶的缝隙望进去。
林姑娘先是一怔，呆呆地听着，待到话落到自己身上，霎时飞红了脸，羞得啐了宝钗一口，拉着她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她试图用娇嗔掩饰内心的波澜。
宝钗则一脸无辜，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她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一切都只是母亲随性而起的话头，与她先前那番关于薛蟠的暗示毫无关联。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伺候的紫鹃丫头，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忙跑过来，脸上带着急切而真诚的笑容，说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我心中暗叫一声“好紫鹃”！这丫头，是真真把林姑娘放在心尖上的。
她这话，直接点破了关键所在——光在潇湘馆里说这些便宜话有什么用？真要作准，得去跟王夫人说！
这府里谁不知道，宝玉的婚事，老太太固然能做主，但王夫人这位亲生母亲的态度，才是至关紧要的。而王夫人属意谁，便是我们这些下人，也隐隐有所察觉。
薛姨太太是何等老练之人，岂会被一个小丫头问住？她立刻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不懂事的宽容与调侃：“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
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紫鹃一片赤诚的关心，扭曲成了小女儿恨嫁的私心，逗得众人都笑起来。
紫鹃顿时红了脸，无话可对，只得啐了一口，转身跑了。
黛玉也笑骂：“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馆内气氛顿时又恢复了其乐融融。
薛姨太太四两拨千斤，便将那最尖锐的问题化解于无形。她绝不会去跟王夫人提此事，因为她心知肚明，她那位姐姐，心中属意的宝玉妻子人选，从来都是她的女儿薛宝钗。
她此刻在这里大谈“四角俱全”，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安抚黛玉，同时也在全了自家“宽厚”、“体贴”的名声。
这时，旁边那些有年纪的婆子们也凑趣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
婆子们的话，道出了这府里许多下人的共识，他们都觉着宝二爷和林姑娘是天生一对。然而，她们看得见表面的般配，却看不透内里的权势权衡。
薛姨太太闻言，脸上笑容更盛，语气笃定地说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她只提老太太“必喜欢”，却绝口不提王夫人会如何。是啊，老太太自然是喜欢黛玉的，这谁都看得出来。可这桩婚姻，仅仅是老太太喜欢就够了吗？
薛姨太太这话，说得漂亮，却如同空中楼阁，虚飘飘没有根基。她深知关键在谁，却刻意回避，只拿出老太太来做挡箭牌，既全了场面，又丝毫不触及真正的核心矛盾。
我站在芭蕉树下，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上来。馆内的笑声阵阵，温暖而喧闹。可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开。
这番看似热心肠的“提亲”，从头至尾，不过是一场精妙的语言游戏。
薛姨太太用温情脉脉的言语，编织了一个美好的幻梦，安抚了黛玉可能因薛蟠之事而起的不安，彰显了薛家的“善意”和“通达”，却唯独，没有给出任何一点实际的承诺，反而轻轻巧巧地，将紫鹃那一点试图寻求确定的努力，彻底地挡了回去。
这深宅大院里的水，实在太深了。
真心，往往被当作玩笑；而玩笑背后，却可能藏着最冰冷的算计。
只盼林姑娘沉浸在这短暂的温馨里，莫要细想，一想，便是无边无际的惘然与凉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