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去给宝姑娘送新描的花样子,才进院子就听见薛姨妈在哭诉:......好歹你守着我,我还放心些。
悄悄从窗缝里瞧,只见薛蟠梗着脖子道: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如今我要成人立事,倒又不准了!说着把茶碗往桌上一顿,震得盖碗叮当响。
宝姑娘坐在一旁绣着梅鹊图,针脚细密得看不出痕迹。
等薛蟠赌气走了,她才放下绣绷,轻声道:妈细想,哥哥这么大人了,若只管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
薛姨妈拭泪道:可我听说南边路上不太平......
正是要让他见识世路艰难。宝姑娘拿起剪子修剪灯花,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哥哥若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她顿了顿,剪子咔嚓一声,妈也不能有别的法子。
如今薛蟠在京里名声臭了,连累得宝姑娘的婚事也迟迟没有着落。
薛姨妈还在犹豫:可这八百一千银子......
就当丢在水里听个响儿。宝姑娘微微一笑,总比他在家惹祸强。再说张德辉是老伙计,未必好意思哄骗。
正说着,香菱端药进来。宝姑娘忽然道:香菱,把你爷的靴子拿来,我瞧底子薄了,得加紧做两双新的。
香菱应声去了。薛姨妈叹道:难为你事事想得周全。
哥哥出门是大事。宝姑娘重新拿起绣绷,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载,家里也好清静清静。
我心中一动。宝姑娘这话听着是关心,细品却别有深意。前儿还听平儿说,薛蟠在家时,宝姑娘连门都不愿出,生怕被人指指点点。
次日薛姨妈请张德辉吃饭,我正好去送王夫人给的参须。薛姨妈千叮万嘱:......我们这孩子没出过远门,劳您多照应。
张德辉满口应承。宝姑娘却在一旁淡淡插话:生意上的事自然听张爷爷的。只是若哥哥要去秦楼楚馆,您可千万拦着些。
张德辉忙道:姑娘放心,老奴晓得轻重。
我冷眼瞧着,宝姑娘这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薛蟠在外头闹出事来,全是张德辉看管不力的过错。
十三那日,薛蟠来辞贾母。我正伺候宝玉更衣,听见他在外间吹嘘:......这一去必要做番事业出来!
宝玉悄悄对我说:你信么?我瞧他不到三个月就要想家。
晚间香菱来送薛蟠落下的扇子套,红着眼圈说:大爷临行又发脾气,说我们巴不得他走......
我这才明白,宝姑娘是故意激薛蟠出门——一来全了兄妹名分,二来腾出空儿整顿家务,三来......只怕是真不想再见这个哥哥了。
十四日一早,我随宝玉去送行。薛姨妈哭得站不住,宝姑娘却只淡淡说了句哥哥保重。薛蟠骑在骡子上,倒是兴冲冲的。
回来时路过薛家旧宅,见宝姑娘独自在门前站着。
姑娘怎么在此?我上前问。
她望着斑驳的门环,轻声道:这宅子空了三年了。
我这才想起,薛家原是有老宅的,只因薛蟠胡闹才搬来贾府借住。
等哥哥回来......宝姑娘忽然停住,自嘲地笑笑,罢了,回不回来都一样。
她转身离去,裙角扫过青石阶上的苔藓。我忽然觉得,宝姑娘像这老宅的门环,看着光鲜,内里早已锈死了。
我想起起早往东院送针线,正撞见宝姑娘在院中焚香。晨雾里她穿着月白袄子,对着东南方拜了三拜,那神色淡得像要化在雾里。
姑娘起得早。我上前见礼。
宝姑娘将香插进炉中,轻声道:今日天晴,路上好走。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东南角天际泛着鱼肚白。忽然想起薛蟠正是往那个方向去。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急着问:大哥哥可走了?我原说要送,偏生老爷叫我去念书。
已经动身了。我替他梳着头,宝姑娘在院里焚香祈福呢。
宝玉笑道:难得宝姐姐这般牵挂。
我望着镜中他天真的脸,把话咽了回去。那哪是牵挂,分明是送神。
过了三五日,府里渐渐没人再提薛蟠。只有香菱时常对着东南方发呆,有回煮茶竟烫了手。宝姑娘见了,只淡淡道:心不在焉的,不如去佛堂抄经。
香菱吓得连夜抄了十卷金刚经。我送点心去时,见她手指都磨破了。宝姑娘却看也不看,只吩咐:明日再抄十卷,静静心。
这日我去给王夫人回话,听见王夫人叹道:难为宝丫头,这些年不知替她哥哥担了多少心事。
我心中冷笑。薛蟠这一走,宝姑娘岂止省心,简直是除却心头大患。前儿还听平儿说,宝姑娘把薛蟠屋里的古董玩器都锁了,连他平日爱的那个钧窑笔洗都收了起来。
一日晚间我去还花样子,见宝姑娘正在焚香。香炉里青烟袅袅,映得她眉眼格外清冷。
袭人,她忽然问,你说南边的冬天冷么?
我斟酌道:听说比京城暖和些。
她微微一笑,往香炉里又添了一撮香:那便好。
我退出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独自站在窗前,月光照着一地清辉。那身影孤零零的,竟比满院枯枝还要寂寥。
忽然想起香菱前儿悄悄告诉我,宝姑娘连夜赶做了六双鞋,鞋底都纳了平安符。到底血浓于水,再多的算计,也藏不住那一点真心。
只是这真心,在这深宅大院里,终究抵不过利害相关。薛蟠这一走,对宝姑娘来说是解脱,对薛家来说或许也是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