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南京龙江船厂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陆子铭已经带着一众骨干站在了船坞前。巨大的宝船骨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东家,这艘两千料的旧船,真要改成远洋航船?船厂把总搓着手,一脸为难,这工程可不小啊。
陆子铭伸手抚摸粗糙的船板,木料上还带着冰凉的湿气。他想起前世参观过的远洋货轮,再看看眼前这艘即将退役的漕运船,心里也在打鼓。但眼下,这是最快能获得的船只了。
他斩钉截铁,不仅要改,还要按照新图纸来。
宋应星立即展开一卷图纸,上面用精细的工笔绘制着改造方案。最显眼的是船体两侧加装的减摇鳍,这是陆子铭根据现代船舶稳定性原理设计的。
这是什么玩意儿?老船工眯着眼打量。
这叫...稳船翅。陆子铭临时编了个名字,海上风浪大,加上这个能让船更稳。
船工们面面相觑,显然不太相信这几块木头能有这么大作用。
先按图纸做。陆子铭不容置疑,工钱加倍,但要快。
离开船厂,一行人转往紫金山下的格物院。这里原本是徐光启研究农学的场所,现在俨然成了航海技术研发中心。
院子里,皮莱资带来的葡萄牙航海师若昂,正和几个中国工匠比划着交流。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航海仪器,从传统的牵星板到西洋的象限仪,琳琅满目。
若昂用生硬的汉语招呼,来看新做的星象导航仪。
他指的是一台融合了中西技术的仪器,主体是中国传统的浑天仪结构,但加上了葡萄牙人常用的角度刻度。
这是我们根据你说的六分仪原理改进的。宋应星兴奋地演示着,虽然精度还达不到你说的那种,但比现有的牵星板准确多了。
陆子铭仔细查看这个怪模怪样的仪器,心里苦笑。这离真正的六分仪还差得远,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重大突破了。
测试过了吗?
在长江口试过三次,若昂抢着回答,定位误差...大概二十里。
二十里!在茫茫大海上,这个误差足以让人永远回不了家。陆子铭心里一沉,但脸上还得保持信心:继续改进,我们需要更精确。
他走到院角,这里堆着各种船模。最显眼的是一个装着半截船身的木桶,几个工匠正在往里面倒水。
这是...
测试船体抗浪性的水槽。宋应星解释,按你说的,用不同形状的船模测试抗浪能力。
陆子铭蹲下观察,看着工匠们记录不同船型在人工造浪中的表现。这种原始的试验方法,让他想起前世在实验室做流体力学实验的场景。
东家,孙猴子急匆匆跑来,京城来信。
信是张居正写来的,内容很简短:船队可筹,勿涉官帑。商贾之事,商贾为之。
陆子铭把信递给徐光启:首辅大人的意思很明白,朝廷支持,但不出钱。
徐光启皱眉:组建远洋船队花费巨大,单靠万商会...
所以要想办法。陆子铭望向窗外,既然朝廷不给钱,我们就自己筹。
三日后,万商会在南京最繁华的秦淮河畔,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品鉴会。
请柬做得极尽奢华,烫金的请柬上画着精美的海船图案,还特意注明:会中将展示海外奇珍,先睹为快。
被邀请的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富商,个个身家不菲。他们本以为就是普通的商会联谊,没想到一进门就被震住了。
会场布置得如同海外港口,四处悬挂着南洋风情的装饰。最吸引眼球的是中央展台,上面陈列着各种海外特产:暹罗的象牙、南洋的香料、印度的宝石...甚至还有几件精巧的西洋钟表。
诸位请看,陆子铭站在展台前,声音洪亮,这些,只是海外贸易的九牛一毛。
他拿起一块龙涎香:这一斤香料,在苏杭可售百两。而在产地,不过十两银子。
商人们窃窃私语,显然被巨大的利润空间吸引了。
但是,陆子铭话锋一转,海上风险重重,倭寇猖獗,单打独斗难成大事。
他使个眼色,沈墨璃立即展开一幅巨大的海图。图上标注着详细的航线和贸易节点,都是根据沈父遗留的海图和皮莱资提供的信息整合而成。
万商会计划组建远洋船队,首航旧港。陆子铭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这里是大明旧港宣慰司故地,物产丰富,贸易便利。
一个胖商人问:陆会首,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陆子铭笑道,船队采取股份制,每股一千两。投资人不但可以分红,还能优先采购船队带回的货物。
他示意手下发放精心制作的章程。这份文件完全模仿现代的招股说明书,详细列出了投资回报预测和风险提示。
当然,风险是有的。陆子铭坦诚道,海上风浪、倭寇袭击,都可能血本无归。所以,我们也会采取分散投资的策略。
他进一步解释,船队将由五艘船组成,每艘船独立核算。这样即使损失一两艘,也不会全军覆没。
商人们仔细翻阅章程,不时交头接耳。这种新颖的投资方式,让他们既好奇又犹豫。
我投十股!突然,一个声音打破沉默。众人看去,竟是苏州丝绸巨贾周员外。
周员外走到台前,朗声道:我与陆会首合作多次,信得过他的人品和能力。这海外贸易,迟早要有人做,不如趁早!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跟进。不到一个时辰,预定的五百股就被认购一空。
当晚清点成果时,连徐光启都咋舌:五十万两!就这么筹到了?
陆子铭却没有太多喜色:钱是有了,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他说的难题,是人才。
远洋航行需要经验丰富的水手,而大明自郑和下西洋后,海禁多年,有远洋经验的水手凤毛麟角。
几天后,万商会在沿海各府贴出招贤榜,重金招募航海人才。响应者不少,但真能用的不多。
这日,王大锤带着个独眼老汉来见陆子铭。
东家,这位是老船头李,据说年轻时跟过商船下南洋。
陆子铭打量这个衣衫褴褛的老汉,对方那只独眼中却透着精光。
老先生真去过南洋?
李老汉挺直腰板:嘉靖三十八年,跟广船到过满剌加。后来船沉了,就再没出海。
为什么不再出海?
没船敢要。老汉苦笑,都说我命硬克船。
陆子铭来了兴趣:那你说说,从福建到旧港,最佳航线是哪条?
李老汉不假思索:趁东北季风,走小琉球南线。避开暗礁区,三十日可到。
他又详细说了沿途的水文特征和注意事项,听得旁边的若昂连连点头。
就是他!若昂兴奋地说,这个老水手,比我看过的任何海图都详细!
陆子铭当即拍板:李老船头,船队导航官就是你了。
李老汉独眼放光,扑通跪下:谢东家!老汉这把骨头,终于能再见到大海了!
人才问题初步解决,但另一个难题接踵而至。
那晚,陆子铭正在查看船厂进度,沈墨璃急匆匆找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郑王府有动静。她神色凝重,他们在福建大肆收购海船,还招募水手。
陆子铭展开密信,越看眉头越紧。郑王府不仅在组建自己的船队,还在沿海散布谣言,说万商会的船队是去送死。
他们这是要抢在我们前面,还是要给我们使绊子?
恐怕两者都有。沈墨璃指向信末,更麻烦的是,他们在找一个人。
龙先生。
陆子铭一愣。龙先生,就是去年从旧港来的那个神秘人,后来神秘失踪。
为什么找他?
沈墨璃从怀中取出父亲的海图,指向旧港位置:我最近整理父亲的手稿,发现旧港不简单。
她解释道,旧港宣慰司虽然名存实亡,但那里还居住着数万明朝遗民。更关键的是,沈父在那里建有一个秘密基地。
什么基地?
不清楚。沈墨璃摇头,但父亲的手稿里提到,那里有破局关键
陆子铭沉思片刻:看来,旧港是非去不可了。
次日,他召集核心成员开会,决定加快筹备进度。
不能再等了。陆子铭说,必须在季风转向前出发。
宋应星为难地说:可是新船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完工。
那就先用现有的船改装。陆子铭果断决定,五艘船中,两艘用新船,三艘用改装船。
若昂提出另一个问题:航海仪器还不够精确,特别是经度测量...
用老办法。李老汉插话,结合星象和航速估算,虽然不准,但老水手都这么干。
陆子铭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在精确的航海钟发明前,远洋航行本就是一场赌博。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万商会都围绕着船队筹备高速运转。
船厂里,工匠们日夜赶工。格物院内,各种新式仪器在不断测试。水手们在长江口进行适应性训练,学习使用新式导航仪器。
这期间,陆子铭还要应付来自各方的压力。朝中保守派不断上书,说远洋劳民伤财。地方官员也时常刁难,以各种理由检查船队。
最危险的一次,是船队在试航时差点与发生冲突。幸亏王大锤带领的护卫船及时赶到,才避免损失。事后查明,那些所谓的倭寇,其实是郑王府雇佣的海盗。
他们这是要给我们下马威。徐光启忧心忡忡。
陆子铭却笑了:这说明他们怕了。
出发前十天,陆子铭带着沈墨璃再次来到龙江船厂。五艘海船已经整装待发,船首新漆的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最大的那艘被命名为破浪号,是船队旗舰。陆子铭抚摸着崭新的船舷,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他坐过无数次的越洋航班,几个小时就能跨越大洋。而现在,他要乘坐木船,在海上漂泊数月。
害怕吗?他问身边的沈墨璃。
沈墨璃望着远方的大海,眼神复杂:有点。但更多的是...期待。总觉得到了那里,就能找到答案。
她说的答案,既是关于她父亲的,也是关于那个神秘的三足金乌组织。
当晚,陆子铭独自在旗舰的船长室里,最后一次核对航行计划。桌上摊着沈父的海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航线。
在旧港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之前他一直没注意,今晚在灯下细看,才发现那是个极小的三足金乌图案。
这个发现让他心惊。原来沈父早就知道这个神秘组织,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调查。
窗外传来浪涛声,像是在催促他启程。陆子铭收起海图,走出船舱。
甲板上,水手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帆索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物资被整齐地码放在货舱。
王大锤走过来:东家,都准备好了。
陆子铭望向远方漆黑的海面,那里有未知的航路,也有未知的危险。
但他知道,这一步必须迈出。不仅为了贸易,更为了揭开那些隐藏在深海中的秘密。
明日寅时,准时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