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六月初的苏州,梅雨缠绵,将这座水乡浸润得如同浸在湿漉漉的宣纸上。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都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水汽中。山塘河上,画舫游船穿梭如织,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娇笑,一派繁华旖旎。
然而,靠近阊门码头的一处水湾,气氛却截然不同。一艘体型颇为壮硕、挂着“周记粮运”旗号的官式画舫,正静静地停泊于此。这画舫看似寻常,雕梁画栋,帷幔低垂,但船头船尾侍立的几个精壮汉子,眼神锐利,按着腰刀,警惕地扫视着河面,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这便是周记东家周德昌在苏州的临时行馆兼“会客”之所。
陆子铭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戴着顶遮雨的斗笠,混在岸边熙攘的游客和贩夫走卒中,目光却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那艘画舫。肋下的硬皮账本传来一阵阵持续而稳定的冰凉刺痛感。这痛感如同沈墨璃微弱的心跳,从应天的小院跨越百里传来,让他在这陌生的水乡,心中始终存着一丝安稳的牵绊。‘墨璃…再坚持一下…快了…’
他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周德昌。冰窖中壬午叛徒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而周记与那寒晶、那叛徒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打蛇打七寸,扰乱周记在苏州的粮价根基,既能报米仓之仇,也能为后续行动撕开口子。
“陆掌柜,”一个扮作挑夫的精干虫股东凑近,压低声音,“都安排好了。城东、城西、城北,咱虫股东扮的粮贩已经就位,只等信号。王婶那边,也带着‘招牌’去瘦马楼附近‘开张’了。”
陆子铭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座灯火辉煌、丝竹声最为鼎沸的临河小楼——瘦马楼。那是苏州最有名的销金窟。他的另一个目的,或者说,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就在那里。沈墨璃。
几日前,在沈墨璃针灸后状态稍稳的间隙,陆子铭与她进行了一次艰难的沟通。她的记忆依旧破碎,但当她看到陆子铭根据冰窖记忆描绘出的周德昌画像时,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困惑、厌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的复杂光芒。林泉大夫认为,特定的刺激和场景,或许能帮助她恢复关键记忆碎片。于是,一个大胆的计划成形:让沈墨璃假扮评弹女,潜入周德昌常去的瘦马楼!
此刻,瘦马楼临河的雅间窗口,垂着轻纱。纱帘之后,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素雅藕荷色苏绣旗袍的窈窕身影,侧身而坐,怀中抱着一把紫檀木三弦。正是乔装改扮的沈墨璃。她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病容的苍白,却难掩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疏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冷的丝弦上,眼神有些空茫地望向窗外雨雾迷蒙的河面,以及河湾中那艘周记画舫。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心悸与厌恶的感觉,在她心底悄然滋生。‘那船…那人…为何如此…熟悉?却又…如此…’ 她轻轻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思绪。
陆子铭收回目光,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对身边的虫股东沉声道:“发信号!哄抬粮价,开始!”
“是!”
很快,苏州城内几个主要的米市,几乎同时出现了“异常”。
城东米行街,“老张粮铺”前,一个穿着破旧短褂的汉子挤在人群中,一脸焦急地大喊:“掌柜的!掌柜的!还有米吗?有多少要多少!南边遭灾了!粮船全给倭寇劫了!马上要断粮啦!”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恐慌。
“啊?倭寇劫粮船了?”旁边一个买菜的老妇人脸色瞬间白了。
“可不是!”另一个穿着体面些、却同样“焦急”的汉子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能让周围人听见,“我刚从码头过来,亲眼看见的!戚大帅的棉纱船都被围了!粮船更别提!这粮价啊,怕是要涨到天上去喽!”
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原本还在犹豫的买家,立刻涌向柜台:“掌柜!给我来一石!”“我要两石!”
城西粮店,一个粮商看着突然涌入抢购的人流和瞬间被清空的米斗,又惊又喜,试探性地喊了一句:“新…新米到仓,价格…每石加二钱银子!”
“加二钱?我买!”立刻有人应声。恐慌性抢购开始了!
陆子铭在河岸边,仿佛能听到城内粮市那无声的喧嚣。他肋下的账本刺痛感似乎随着粮价的波动而微微起伏。‘信息差制造恐慌,羊群效应推动抢购…明朝版的金融杠杆,撬动的是人心。’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就在这时,瘦马楼临河的雅间里,一缕清越、带着淡淡忧伤的三弦琴音,如同山涧清泉,穿透了楼内的丝竹喧嚣和窗外的雨雾,清晰地流淌出来。是沈墨璃拨动了琴弦。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落在紫檀木三弦上,带着一种与这风月场格格不入的清冷。她并未唱曲,只是专注地拨弄着丝弦。琴音初时平缓,如同潺潺流水。渐渐地,她的指尖拨动开始带上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快慢、轻重、停顿……每一次拨弦,都暗合着一种只有陆子铭才懂的频率!
这正是他们约定好的密码!沈墨璃在用琴音,传递她透过窗纱观察到的画舫动静!
琴音节奏一变,几个短促的高音连缀!
陆子铭肋下的账本刺痛感骤然加强,如同被细针连刺了三下!‘三人…画舫上下来了三个人,朝瘦马楼来了!’他瞬间解读!
琴音再变,转为低沉、绵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肋下刺痛变得绵密而冰冷!‘周德昌在画舫二楼…很焦虑…在等人!’陆子铭眼神一凝。焦虑?看来城内的粮价异动已经开始牵动这老狐狸的神经了!
“给周记粮行的伙计传信,”陆子铭对身边的虫股东低语,声音如同冰冷的雨丝,“城北‘永丰仓’,放粮五百石!价格…比市价低一成!”
“是!”虫股东立刻消失在人群中。
很快,城北“永丰仓”放粮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传开。刚刚抢购了一波、还在恐慌中的人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涌向城北!周记粮行设在城内的几家铺面,瞬间门可罗雀!伙计们看着空荡荡的米斗和仓惶跑走的客人,傻了眼,急忙派人去画舫报信。
瘦马楼雅间里,沈墨璃的琴音捕捉到了画舫上的新动静。她的指尖拨动变得急促,几个带着强烈不安的颤音连串而出!
陆子铭肋下刺痛骤然变得尖锐而混乱!如同冰针在疯狂攒刺!‘周德昌暴怒!摔了茶杯!他在质问报信的伙计!’陆子铭心中冷笑。打草惊蛇,乱其心志!
他再次下令:“让城西的人收手!就说…就说刚打听到,被劫的是运生丝的船,粮船没事!价格回落!”
“是!”
信息如同潮水般在苏州粮市涌动、反转。恐慌抢购的人群瞬间茫然失措,看着手里高价买来的米,懊悔不迭。粮商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价格如同过山车般起伏。整个苏州的粮市,被陆子铭通过虫股东和沈墨璃的琴音密码,玩弄于股掌之间!周记的粮价根基,正被这无形的“阴阳手”搅得天翻地覆!
沈墨璃的琴音渐渐平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透过窗纱,看着那艘画舫二楼窗后焦躁踱步的身影,心中那股莫名的厌恶感越来越清晰。‘这人…为何如此…令人憎恶?’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拨过一根低音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就在这时,一艘挂着“周记”小旗的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雨雾,急速靠向周德昌的画舫!一个浑身湿透、神色仓惶的汉子跳上画舫,连滚带爬地冲进舱内!沈墨璃的琴音猛地一顿!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弦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她!
陆子铭肋下的账本刺痛感也骤然加剧!如同冰锥刺骨!他猛地看向那艘快船和混乱的画舫,眼神锐利如刀:‘出什么事了?!周记的紧急消息?难道…和戚大帅的棉纱舰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