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城西,丙字库高大的黑漆库门在暮色中紧闭,如同巨兽沉默的咽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年药材、干燥纸张、金属锈蚀和某种不易察觉的冰冷甜香的复杂气味。这甜香极其细微,像幽谷兰花的余韵,又似冰窖深处的寒雾,丝丝缕缕,缠绕在库房高耸的飞檐斗拱之间,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与众不同。
库门前的石阶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柳承恩斜倚在车辕上,蟒袍玉带在暮色中泛着低调的暗光,手中那柄雪白的拂尘随意搭在臂弯。他面白无须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弥勒佛般的浅笑,细长的眼睛微眯着,看似在欣赏天边最后一抹残霞,眼神却平静得如同两口深井,不起丝毫波澜。
他的目光掠过库门前肃立的、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锦衣卫岗哨,又扫过远处街角几个探头探脑、行迹可疑的“闲汉”,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半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动作麻利点。”柳承恩的声音不高,阴柔圆润,如同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进身边一个小火者的耳中,“库房里那些陈年的破烂玩意儿,该清就清,该烧就烧。都是些占地方又不中用的死物,留着生灰做甚?尤其是…那些‘冰裂纹’的瓶瓶罐罐,年头久了,难免磕了碰了,碎了化了…都是常情嘛。”他轻轻掸了掸拂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天黑前,把灰烬都清理干净,别留下…不该留的味道。”
小火者心领神会,恭敬地躬身:“小的明白。”随即转身,快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黑漆库门。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小火者闪身而入,门又迅速合拢,隔绝了内外。
柳承恩的目光重新投向天边,那抹残霞已彻底消失,只余下灰蓝的暮霭。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锐芒一闪而逝,如同淬毒的针尖。
城北陆记工坊的里屋,气氛截然不同。
窗户紧闭,屋里只点了一盏粗陶油灯,光线昏暗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涩气味,混合着劣质灯油的烟味。一张铺着厚厚稻草的木板床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便是张居正府上那位擅用金针的名医,周老大夫。
周老大夫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他手里拈着一根细如牛毛、闪烁着金色寒芒的长针,针尖在油灯下微微颤动。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沈墨璃额角那块颅骨碎片上。碎片的边缘,幽蓝的光芒此刻显得异常活跃,如同被压抑的鬼火,在皮肉下不安地跳动、闪烁。
沈墨璃紧闭双眼,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她的身体紧绷着,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稻草,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压抑不住的痛楚抽气。额角碎片的每一次蓝芒跳动,都伴随着她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痉挛。
陆子铭站在床尾,脸色比沈墨璃还要难看。他一手死死按着自己肋下的账本夹板,那里传来的剧痛如同海潮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墨璃身上,看着她痛苦的神情,感受着她每一次痉挛带来的震动,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窒息。他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周老…怎么样?”陆子铭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周老大夫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拈着金针的手指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鹰。他缓缓俯下身,屏息凝神,金针的针尖对准了沈墨璃额角碎片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仿佛有蓝光流溢的“节点”。
“沈姑娘,”周老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碎片寒毒已侵入经脉,与脑络纠缠。老夫需以金针强行渡穴,引寒毒外泄。此过程凶险异常,如引动寒毒爆发,轻则神智尽毁,重则…立毙当场!你需稳住心神,万不可强行抵抗!若感到剧痛难忍,务必出声!”
沈墨璃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苍白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透着一股决绝。
“陆老板,”周老又转向陆子铭,目光落在他按着肋下的手上,“你那旧伤处的账本夹板,或与沈姑娘颅中碎片有所感应。稍后引毒,你体内或有异动。忍着点!”
陆子铭咬紧牙关,重重点头:“您放手施为!”
周老不再言语。他眼神陡然一凝,手腕微抖,那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金线,瞬间刺入沈墨璃额角碎片边缘的皮肉!
“呃——!”
沈墨璃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额角碎片的幽蓝光芒骤然爆亮!如同被点燃的鬼火,疯狂地闪烁、跳动!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以碎片为中心,肉眼可见地弥漫开来,她额角周围的皮肤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陆子铭肋下的账本夹板同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剧痛!那夹板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皮肉下疯狂地跳动、撞击!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夹板直冲心脏,冻得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剧痛和寒气交织,几乎让他晕厥过去!
“忍住!”周老一声低喝,手腕沉稳如初。他另一只手迅速又拈起一根金针,看准沈墨璃头顶百会穴附近一处要穴,闪电般刺下!
第二根金针入体!
沈墨璃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重重地摔回床板!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原本空洞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混乱的光芒!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智!
冰冷的西花厅!柳忠狞笑的脸!玉碗里碧绿的“雪顶含翠”!那股甜腻冰冷的龟息药味!喉咙被捏开!苦涩冰冷的液体灌入!意识坠入无边黑暗!
漆黑的地窖!冰冷刺骨的寒气!幽蓝的晶簇在尸骸上生长!柳如海模糊的咆哮!飞鱼服刀锋的冷光!颈侧喷溅的滚烫鲜血!
紫檀木点心盒!淡黄色的“沉梦香”粉末!丙字库阴冷的库房!冰裂纹瓷瓶里幽蓝的寒晶!柳承恩弥勒佛般的笑脸!
肋下账本夹板冰冷的撞击!陆子铭苍白痛苦的脸!工坊里刨花的清香!王婶的吆喝!李寡妇的哭腔!纸鹩哥怪腔怪调的“魂兮归来”!
所有的记忆碎片,所有被压抑的痛苦、恐惧、绝望、冰冷的计算…在这一刻,被那两根金针强行贯通!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啊——!!!”
沈墨璃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她的身体在床上疯狂地扭动、挣扎!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掐进额角的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混合着冷汗滴落!额角碎片的蓝光如同失控的熔炉,炽烈地燃烧!那幽蓝的光芒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融化!
“墨璃!”陆子铭目眦欲裂!不顾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猛地扑到床边,死死抓住沈墨璃疯狂抓挠自己额角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刺骨,力道却大得惊人!陆子铭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制住她的挣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那股狂暴的寒流在奔涌!在肆虐!
“周老!”陆子铭嘶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周老大夫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拈着金针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他眼神凝重,第三根金针已然在手,针尖对准了沈墨璃颈后大椎穴!
“引毒入督!成败在此一举!”周老低吼一声,手腕猛地一沉!
金针精准刺入!
“噗——”
沈墨璃身体猛地一僵!一口带着浓重寒气的暗紫色淤血,如同箭矢般从她口中喷溅而出!那淤血落在床边的粗陶盆里,竟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凝结成一小块暗紫色的冰坨!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随着这口淤血喷出,沈墨璃额角碎片那炽烈的幽蓝光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骤然黯淡下去!疯狂跳动闪烁的频率也急剧减缓!她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瞬间瘫软下来,只剩下极其微弱的颤抖。那双充满混乱光芒的眼睛缓缓闭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留下两行混合着血丝的冰冷泪痕。
她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微弱但逐渐平稳的呼吸。
陆子铭感觉到自己肋下账本夹板的疯狂跳动和刺骨寒意,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余痛。他浑身脱力,几乎要瘫倒在地,只能死死抓着床沿支撑身体。他看着沈墨璃终于安静下来的苍白睡颜,看着额角碎片边缘那层薄薄的白霜缓缓消融,只留下一道狰狞但不再闪烁蓝光的疤痕,一颗悬在万丈深渊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周老大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依次拔出了三根金针。金针的针尖上,竟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淡蓝色寒霜。
“寒毒…引出来了大半。”周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但眼神中却有一丝如释重负,“颅骨碎片…松动了,暂时无碍。但寒毒已伤及根本,需长期调养。记忆…恐怕也恢复了不少。”
陆子铭张了张嘴,想道谢,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响,伴随着脚下地面极其轻微的震动,隐隐传来!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极其特殊的焦糊气味,混杂着一丝熟悉的冰冷甜香,顺着紧闭的窗缝,悄然钻入了里屋!
陆子铭和周老大夫同时脸色一变!
这焦糊味…这冰冷甜香…是丙字库的方向!
陆子铭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城西丙字库的方向,暮色沉沉的天空中,隐隐可见一股扭曲的、带着诡异幽蓝光晕的黑烟,正翻滚着升腾而起!那黑烟如同一条巨大的、受伤的毒蛇,在夜空中痛苦地扭动、挣扎!
丙字库…失火了?!
沈墨璃紧闭的眼睫,在这声闷响和特殊气味传来的瞬间,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她的呼吸似乎停顿了半拍,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翕动,吐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冰…裂…瓶…烧…了…”
陆子铭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柳承恩!他在灭迹!烧掉所有与寒晶有关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