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夜幕,被一种荒诞的狂热点燃。
白天,“陆记往生服务集团”的“全城送温暖”行动,如同一场席卷全城的瘟疫风暴,刮得比真正的瘟疫还要猛烈。一辆辆经过改装的“往生号”尸车,卸下了运尸的沉重,车厢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元宝、纸房子、纸车马。每一件纸扎品上,都用醒目的朱砂写着斗大的字:“冰魄神石佑平安”、“柳家献宝,福泽全城”、“神石镇瘟,早请早平安”!孙秀才绞尽脑汁写成的传单,雪片般从车上撒下。
黑塔带着几个嗓门最大的虫股东,站在车辕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哭丧练出来的穿透力嘶吼:
“父老乡亲!柳老爷仁义啊!献出祖传冰魄神石镇瘟!陆记代发福气!”
“柳家神石!法力无边!驱瘟辟邪!保家平安!”
“免费送福气啦!沾沾神石光!百病不侵啦!”
起初,人们是惊疑的。瘟疫带来的死亡阴影太沉重,突然冒出个“神石”,还是柳家献的?陆记发的?怎么看都透着邪乎。但免费的东西总有人要,特别是那些印着“平安”字样的纸元宝、纸房子,在绝望中透着一丝虚幻的安慰。有人犹豫着接过,立刻就被虫股东们夸张的赞美淹没:“这位大哥有眼光!接了神石福气,保管明天就好!”“大娘好福相!神石见了您都发光哩!”
恐慌与从众是一对孪生兄弟。当第一波人抱着免费的“福气”纸品离开,当黑塔他们的嘶吼在街头巷尾不断回荡,当柳府门前不知何时悄然挂起了几盏写着“神石庇佑”的灯笼,一种盲目的狂热开始蔓延。越来越多的人涌向那些“往生号”,争抢免费的纸元宝,仿佛那真是能驱邪的神符。柳府的声望,在“冰魄神石”的光环下,被陆子铭用荒诞的方式,硬生生推上了顶峰。
柳府门前,更是人山人海。被煽动起来的百姓,或真心祈求,或被人群裹挟,或想占点便宜,将府门围得水泄不通,喧嚣震天:
“柳老爷!求神石啊!”
“柳大善人!救救我们吧!”
“神石!我们要神石!”
柳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后隐约可见家丁紧张的身影。柳如海站在门楼上,望着下方汹涌的人头,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陆子铭这一手“捧杀”,毒辣无比!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拿不出真正的“神石”安抚民心,这虚假的神坛随时会崩塌,反噬自身!府衙门口的请愿人群,此刻更像是架在他脖子上的火堆!
“该死的泥腿子!该死的陆子铭!”柳如海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猛地回头,对管家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祠堂…祠堂那边,再加一倍人手!不!两倍!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子时前,务必把东西转移!”
子时三刻。
城南柳家祠堂所在的深巷,死寂得如同墓道。白日里的喧嚣被高墙隔绝,只有夜枭偶尔的啼叫划破黑暗,更添阴森。浓重的夜色如同墨汁,泼洒在祠堂飞檐斗拱的黑影上,唯有祠堂紧闭的朱漆大门前,两盏惨白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晕,映照着门楣上“柳氏宗祠”四个描金大字,也照亮了门前如临大敌的十几个彪悍家丁。他们腰挎钢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黑黢黢的巷口,连只野猫蹿过都能引起一阵紧张的抽刀声。
祠堂高高的院墙下,墙根阴影里,陆子铭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如同壁虎。肋下账本夹板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持续的钝痛,像是有个秤砣在里面随着心跳一下下敲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祠堂大门的方向,计算着守卫巡逻的间隙和换防的时间。
赵百户伏在他旁边,一身深色劲装几乎融入黑暗,呼吸悠长而轻微,手中的短弩已经上弦,箭头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焦灼:“陆兄弟,守卫太严了!硬闯是找死!你那个‘哭丧棒’计划…能行?”
陆子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肋下的痛楚让他声音有些发紧:“行不行…都得行!王婶那边…应该快了…” 他话音未落,肋下账本的疼痛骤然加剧!仿佛里面夹着的不是纸,而是烧红的烙铁!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弓!
“怎么了?”赵百户一惊。
“没…没事!”陆子铭咬牙挺住,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这该死的账本!每次关键时候就作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剧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祠堂大门上。
就在此时——
“呜——哇——”
一声凄厉到变调、如同夜猫子嚎哭般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祠堂外的死寂!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撕心裂肺的铜锣声、铙钹声!咚咚锵!咚咚锵!敲得毫无章法,却震耳欲聋!
“柳府的老少爷们儿——魂兮归来哟——”
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哭丧韵味的嘶喊,如同鬼魅的招魂,在深巷中轰然炸响!
下一秒,祠堂所在的巷口,猛地涌进一队人马!
打头的正是王婶!她今晚换了身浆洗得发白、特意打了几个显眼补丁的粗布孝服,头上缠着一条长长的白布带,手里那根标志性的“金哭丧棒”此刻被她高高举起,黄铜包头的钟馗像在昏黄的灯光下狰狞毕露!她身后,是李寡妇领衔的哭丧队!纸幡招摇,孝服飘飘,唢呐悲鸣,锣鼓喧天!李寡妇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涕泪横流,一边哭一边甩着鼻涕眼泪,嘴里喊着:
“柳家的忠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你们死得冤呐——柳老爷心善——给你们超度啦——快回来领纸钱啦——”
黑塔带着几个杠夫,吭哧吭哧抬着一口薄皮白茬棺材,紧随其后。棺材盖半开着,里面塞满了黄灿灿的纸元宝、纸铜钱,上面还撒着白天没撒完的传单!
整个队伍,哭的哭,喊的喊,敲的敲,抬的抬,如同一群从阴间涌出来的索命鬼差,带着一股混合了悲伤、荒诞、刺鼻颜料和纸钱霉味的怪风,直直地朝着祠堂大门冲了过来!
祠堂门口那十几个严阵以待的家丁,瞬间懵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给柳府仆人哭丧?还抬着棺材?白天全城送“神石福气”还没闹够?晚上又来搞这一出?领头的小头目脸都气歪了,又惊又怒,唰地抽出钢刀,厉声呵斥:“站住!哪来的疯婆子!敢在柳氏祠堂喧哗!滚开!”
“滚开?”王婶猛地停下脚步,手里的金哭丧棒“咚”地一声重重杵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悲愤交加,小眼睛瞪得溜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小头目脸上:“老娘是来给你们柳府枉死的忠仆超度的!你们柳老爷白天发神石福气,晚上就不认账了?连给下人烧点纸钱都不让?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乡亲们评评理啊!”
她身后的哭丧队立刻跟上,哭嚎声、唢呐声、锣鼓声陡然拔高一个八度!李寡妇更是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棺材角,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张三哥啊——你看看呐——柳家连纸钱都不让你收啊——你死得好惨呐——”
这混乱的场面,这震耳欲聋的噪音,这扑面而来的晦气和荒诞感,瞬间冲垮了祠堂守卫们紧绷的神经!他们被这哭天抢地的阵仗搞得头皮发麻,心烦意乱,更被“柳老爷不让收纸钱”的指责弄得手足无措!白天“神石”的虚名才刚吹起来,晚上就拦着哭丧?这要传出去…
就在守卫们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哭丧大戏彻底吸引,阵脚大乱的瞬间!
祠堂高耸的院墙一角,一道黑影如同灵猿,借着旁边一棵老槐树的枝桠,悄无声息地翻入了祠堂院内!正是陆子铭!他肋下的账本夹板在翻墙落地的瞬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痛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但他死死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行稳住身形。
祠堂院内,古木森森,月光被高大的屋宇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香烛陈腐的甜腻气息和木头长久未通风的霉味。几处回廊下,果然还游弋着几道警惕的身影,显然是柳如海加派的内卫!
陆子铭屏住呼吸,如同壁虎般在墙根阴影里潜行。肋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神经,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根据王婶白天用陆记工坊“特惠”丧葬券从柳府一个被辞退的、爱赌的老账房嘴里套出的信息,艰难地朝着供奉祖宗牌位的正殿摸去。
正殿厚重的木门紧闭,窗棂透出微弱的烛光。陆子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账本,柳如海挪用军粮的假账!按照那老账房喝醉酒后的吹嘘,就藏在正殿祖宗牌位后面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里!只有柳如海和少数几个心腹知道开启方法!
就在他即将接近正殿侧面的阴影时,游廊下一个内卫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他的方向!
陆子铭浑身汗毛倒竖!肋下的账本夹板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剧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几乎要痛呼出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当——!当——!当——!”
祠堂正殿房檐下,那口悬挂着的、足有半人高的铜钟,突然被猛烈地敲响了!沉重、悠长、带着金属震颤的钟声,如同滚雷般在寂静的祠堂院内轰然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正殿内的烛光一阵摇曳!
那原本要看过来的内卫也被这突兀的钟声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钟楼方向!
是王婶!
祠堂大门外,混乱的哭丧现场!王婶趁着守卫们被李寡妇抱着棺材哭诉吸引住全部注意力的空档,她那根沉甸甸的金哭丧棒,不知何时,竟被她像投标枪一样,隔着人群狠狠掷出!黄铜包头的钟馗像带着一股蛮力,精准无比地砸中了悬挂在门楼檐角下的那口铜钟!
“当——!当——!当——!”
巨大的钟声掩盖了陆子铭那瞬间的喘息和挪动脚步的细微声响!
陆子铭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强忍着肋下几乎要撕裂的剧痛,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到正殿侧面一扇虚掩着的、供下人进出的角门旁,闪身钻了进去!
扑鼻而来的是更加浓郁的檀香和蜡烛燃烧的气息。高大的殿堂内烛影幢幢,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在烛光下投下森然可怖的巨大阴影,俯视着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陆子铭靠在冰冷的殿柱上,大口喘息,冷汗顺着下颌滴落。肋下的账本夹板痛得他眼前发黑,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伤口。他不敢耽搁,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正前方最高处、供奉着柳家始祖和历代家主的主牌位区域。烛光跳跃,牌位后方的阴影浓重如墨。
就是那里!
他踉跄着冲到巨大的香案前,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几个碍事的蒲团和香炉,攀上供台。肋下的剧痛让他动作变形,差点从香案上滑下来。他咬着牙,双手在冰冷的、积满厚厚香灰的牌位后面急切地摸索。指尖划过粗糙的木纹和冰冷的金属牌位底座…没有!什么都没有!
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难道那老账房是吹牛?还是柳如海已经转移了?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指尖触碰到牌位底座后方一块微微凸起、触感异常冰冷的区域!不是木头!是金属!他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大殿里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声响!
旁边一块厚重的、刻着柳家某位“显考”名讳的楠木牌位底座下方,竟然无声地弹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陆子铭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颤抖着手探进去,入手是一个沉甸甸、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硬物!大小、厚度,正是一本账册!
就是它!
他一把将那油布包裹拽出,塞进怀里!冰冷的触感隔着衣服传来,肋下账本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巨大的刺激而暂时麻痹了一瞬!
“什么人?!”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突然从殿门外传来!显然刚才陆子铭推倒香炉的动静和钟声掩盖下的机括声,还是惊动了外面的守卫!
沉重的脚步声和抽刀声迅速逼近!
陆子铭脸色剧变!他猛地从香案上跳下,肋下的剧痛让他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死死抱着怀里的账册,踉跄着扑向刚才进来的角门!
就在他即将冲出角门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殿堂深处、一排低矮的陪祭牌位后面,似乎有一条极其狭窄、被厚重幔帐半遮半掩的缝隙!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从缝隙中隐隐透出!
地道?!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但身后的脚步声已到门口!来不及细想!
“砰!” 角门被狠狠踹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持刀冲了进来!
陆子铭猛地一个前扑翻滚,狼狈地躲开劈来的刀锋,顺势滚入了那条狭窄的缝隙!缝隙后面果然是一条陡峭向下的石阶,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风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追!他钻地道了!”家丁怒吼。
陆子铭顾不上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连滚带爬地顺着陡峭的石阶向下冲去,怀里的账册和他肋下的账本夹板在黑暗中剧烈地碰撞着,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一种诡异的、仿佛两件东西在相互感应的冰冷!
地道深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一切声响。只有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