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堂的空气,沉甸甸地悬着,活像一锅熬过了头的尸油,冷凝了,凝住了。吸一口,肺管子都黏糊糊的。骨屑的腥膻、脓血的腐恶,拧成一股绳,直往人天灵盖里钻。更瘆人的,是墙角那个油布包,丝丝缕缕地渗出股味儿,不是寻常的铁锈,倒像是陈年棺材钉在阴沟里泡发了的阴寒气,悄没声儿地往骨头缝里钻。张大夫那几根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死死攥着沾满暗红黏浆的骨凿,眼珠子都快瞪进阿璃后脑勺那血肉模糊的窟窿里。窟窿深处,几点幽光,鬼火似的,在骨茬和烂肉间若隐若现。他喉咙里“咯”地一声,像是堵了口浓痰,艰难地咽了下去。这碎渣子…这冻进骨髓里的阴毒…祖宗八代传下来的医书翻烂了,也寻不见半句记载!
“造孽啊——!”王婶像被抽了筋的癞蛤蟆,瘫在药柜底下,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珠子死鱼一样钉在地上——那儿散落着几点珍贵的三七粉,金贵得像撒了一地碎金子!方才凿骨那一下,手劲儿大了点,硬生生从药罐子里震出来的!“撬…撬块死人骨头…都糟践三钱粉!三钱啊!”她猛地捶打起冰冷的地面,指关节砸得通红,哭嚎声里浸透了市侩的绝望,能把屋顶的灰都震下来,“三钱粉!够换半石糙米,够我一家子嚼裹好几天!这冻尸壳子…这填不满的窟窿眼儿…往里头填的银子,比填她脑壳的骨头渣子还多!早知当初就该…就该…”
“闭——嘴——!”张大夫猛地拧过头,脖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嘶哑的断喝像把生锈的锯子,割开了凝滞的空气,里头裹着积郁的怒火,更深的是掏心掏肺的疲惫,“再嚎丧一句,老子就把你和这满地碎骨头渣子一块儿,丢出去喂那些红了眼的疫狗!”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毒蛇般扫过墙角那渗着寒气的油布包,最后死死钉在陆子铭身上。陆子铭瘫在破竹椅里,肋下缠着厚厚一层绷带,污血板结了,硬得像块烂泥晒干的壳。最扎眼的,是绷带外面,死死压着个油腻厚重的硬壳账本——那是王婶情急之下抓来当夹板使的。此刻那账本,不像救命的家伙什,倒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压在一个滋滋冒烟的毒灶上。
一个念头,荒诞得能把阎王爷都逗乐了,却又像根冰锥子,猛地刺破了张大夫那团被绝望冻得梆硬的思绪,破土而出!带着股子豁出去的邪劲儿。
他踉跄着,像个醉鬼,扑到陆子铭的竹椅边,肋间那点旧伤被猛地一扯,疼得他眼前发黑,龇牙咧嘴。可他不管不顾,枯爪似的手猛地抓住那污糟糟的绷带,“嗤啦”一声,硬生生撕开!伤口被金针和药膏强行糊住了口子,可边缘的皮肉红肿发亮,绷得紧紧的,随着陆子铭那点游丝般的气息,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张大夫的心跳。那本油腻厚重的账本,此刻更像一块压着毒灶、滋滋作响的烙铁,烫得他心慌。
“刀!烈酒!”张大夫朝缩在墙角、吓得快尿裤子的小五吼,声音劈了叉。小五连滚带爬,哆嗦着递来一把豁了口的短刀和半壶劣质烧刀子。张大夫抓起酒壶,哗啦啦一股脑儿浇在自己手上和刀身上,刺鼻的酒气混着血腥味,呛得人直咳嗽。他眼神决绝,像是要抹脖子!手腕一翻,刀尖猛地楔进账本封面那层硬纸板的边缘缝隙!
“刺啦——嘎吱!”
干燥发脆的硬纸板被一股蛮力生生撬开一层!露出里头泛黄粗糙、毛茸茸的内芯纸浆。张大夫把破刀一扔,眼珠子在地上乱扫,猛地盯住墙角一块沾满泥灰的碎砖头。他扑过去捡起来,用那尖锐的棱角当笔,在那露出的粗糙纸芯上,发疯似的刻划起来!石屑簌簌飞溅,动作粗粝笨拙,带着股子破釜沉舟、要跟阎王爷掰手腕的狠劲儿!每一道刻痕都深陷纸纤维,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王婶忘了哭嚎,张着嘴,活像只离水的鱼。小五忘了恐惧,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掉出来。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直勾勾看着这比闹鬼还邪乎的一幕。
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那账本被撬开的内页上,赫然出现了几个歪歪扭扭、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大字,每个字都带着砖石的粗粝和绝望的凿痕:
“固 定 资 产”
下面,还有一行更细小、更急促的刻痕,像是怕人看不清,又狠狠加深了几道:
“陆记济世堂专用”
“你…你刻这劳什子鬼画符作甚?疯魔了不成?”王婶的声音带着哭嚎后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像是刚从一场噩梦里惊醒,又掉进了更离奇的梦里。
“夹板!懂个屁!”张大夫喘着粗气,像拉风箱,胸口剧烈起伏。他抄起那本刻了字的账本,掂量了一下,仿佛那不是纸,是块沉甸甸的金砖,然后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拍回陆子铭肋下那肿胀如馒头的伤口位置!硬邦邦的棱角,精准无比地卡在绷带下肿胀最剧、痛得钻心的那个点上!陆子铭昏厥中的身体猛地一弓,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闷哼。
“哎呦!我的活祖宗啊!你这哪是救人,你这是催命啊!伤上加伤,雪上加霜啊!”王婶吓得魂飞魄散,拍着大腿又要嚎。
“闭嘴!妇人之见!这叫‘痛点锚定’!”张大夫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走投无路时强行挤出来的、不容置疑的“医理”,“痛到极致,旁的就都是毛毛雨!感觉不到了!这硬板子压着这要命的痛点,他就不敢乱动,一动就疼得抽筋剥皮!比什么杉木夹板、柳枝夹板都强百倍!这字…哼,‘固定资产’,懂不懂?压着才金贵!压塌了,这‘陆记济世堂’的铺子,也就跟着一块儿‘专用’到阴曹地府去了!” 他这话半是恫吓王婶,半是荒诞绝伦的自嘲。自己肋间那点旧伤牵扯的锐痛,仿佛也因为这歪到姥姥家的“医理”,暂时被这巨大的荒谬感压了下去。
就在这死寂与荒诞交织的当口!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催命的丧钟,在前堂轰然炸响!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一个尖利刻薄、像是被阉鸡掐着脖子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官府的冰冷和疫病的死亡气息:
“开门!府衙查疫!再敢拖延,以窝藏疫鬼论处,立时封门烧铺!鸡犬不留!”
王婶的脸“唰”一下,惨白得如同刚刷的墙皮!疫吏!是那些活阎王!封铺、抓人、放火,全凭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她手脚并用,像只没头苍蝇,惊恐地往药柜最深的阴影里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药丸子。
张大夫眼神骤然一厉,如同淬了毒的针!他猛地扭头看向黑黢黢的灶台——昨夜煎煮那虎狼之药“雷火丸”留下的那口黑铁锅,锅底还粘着厚厚一层焦糊发黑的药膏残渣,正散发出浓烈到刺鼻、钻脑仁儿的苦涩焦臭!像是一百斤黄连在火葬场里烧糊了!锅台旁边地上,还可怜巴巴地躺着半块没卖出去、长了寸许灰白霉毛的臭豆腐,那味儿混在焦糊气里,更添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诡异!
一个比刻账本更荒诞、却像救命稻草般闪现的念头,电光火石间劈进张大夫混沌的脑海!要命还是要脸?去他娘的!
“小五!眼瞎了?!把那块长毛的臭豆腐捡起来!快!王婶!灶膛灰!刮!刮那锅底最黑最厚的膏!刮!”张大夫低吼着,声音压得像喉咙里塞了炭火。他自己已经扑到水缸边,抄起水瓢,咕咚咕咚猛灌几大口水含在嘴里,腮帮子鼓胀如蓄势待发的蛤蟆,连带着太阳穴的青筋都突突直跳。
小五脑子早已是一片空白,本能地扑过去抓起那块冰凉滑腻、长满灰白绒毛的臭豆腐,手抖得像筛糠。王婶听到“保命”二字,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求生蛮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灶边,指甲盖狠狠抠进锅底,刮下最厚最黑、黏稠如沥青的那层焦糊药膏!黑渣子簌簌落下。
“哗啦!咔嚓!”
前堂那摇摇欲坠的门闩,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门缝里,已经能清晰地看到疫吏那身标志性的、惨绿镶着黑边的袍子下摆,像毒蛇的信子!还有腰间晃荡着的、闪着冷光的铁锁链!
就在门闩彻底崩断、门板被巨力撞开的瞬间!
“噗——嗤!”
张大夫腮帮子猛地一缩,将满口冷水如同利箭般喷在手里那团刚从锅底抠下来、还带着余温的焦糊药膏上!冷水骤然撞上滚烫的黑膏,“滋啦”一声巨响!一股混合着浓烈焦苦药味、刺鼻糊味和诡异水汽的浓白烟雾猛地腾起,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后堂!他借着这股湿热粘稠、气味冲天的白雾掩护,一手抓起那块冰凉长毛的臭豆腐,另一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刀,狠狠蘸进那团被冷水激得更加粘腻湿滑的黑膏泥里,然后,以指为刻刀,借着那股湿热粘稠的膏泥润滑,在那块灰白发霉、滑不留手的豆腐表面,疾风骤雨般刻划起来!指锋刮过霉毛和柔嫩的豆腐肌理,发出细微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沙”声,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轰!”
门被彻底撞开!三个穿着惨绿罩甲、面蒙浸过药水、粗得能磨破脸的葛布、只露出一双双凶光毕露眼睛的疫吏,如同三尊煞神闯了进来!当先一人腰挎铁尺,身材干瘦,正是坊间小儿止啼、绰号“活阎罗”的赵班头!他那蒙着布的鼻子狠狠抽动了一下,显然被后堂里混合了焦苦药臭、霉豆腐的酸腐、新鲜血腥和墙角阴寒的复杂怪味冲了个趔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查疫!所有人靠墙站好!违令者格杀…”赵班头那套烂熟于胸的官腔厉喝,刚起了个头,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那双凶戾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张大夫高举过头顶的手中——
那块灰白发霉、还在往下滴着湿漉漉黑泥汤子的臭豆腐上!豆腐表面,赫然刻着一个清晰无比、线条古拙扭曲、边缘沾着湿黑药泥的诡异徽记!那徽记似兽非兽,獠牙隐现,又似符非符,透着股邪性的古意,中央一个笔画森然的古篆——“验”!如同判决!徽记下方,还有一行细若蚊足、却力透霉层、仿佛天生就长在豆腐里的小字:
“太医院特颁 瘟毒立辨”
“这…这是何物?!”赵班头凶戾的眼神瞬间凝固,如同见了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骇然。他认得这徽记!去年京师闹那场要命的大疫,宫里派来传旨、鼻孔朝天的太医院供奉腰间,就明晃晃悬着这么一块阴沉木雕的符牌!据说那玩意儿神得很,靠近疫鬼三尺之内,就能自个儿变色,立辨瘟毒轻重!可…可这玩意儿…这无价之宝…怎么会…怎么会刻在一块长毛的、散发着馊味的…臭豆腐上?!还是现刻的?!那刻痕边缘的湿泥还在往下淌!
张大夫腮帮子咬肌紧绷如铁块,额角青筋狂跳,如同盘踞着几条愤怒的蚯蚓。他高举着那块滴答着黑汤的“豆腐符”,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手握尚方宝剑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太医院秘传‘腐霉立辨法’!见符如见供奉! 此物在此,尔等还要查吗?!” 他刻意手腕微抖,让那徽记上沾着的湿黑药泥,如同垂死毒虫的涎水,缓缓地、一滴、一滴…砸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同时散发出更加强烈、更加令人窒息的焦苦药气,如同某种神秘而恐怖的威慑,在逼仄的后堂里弥漫开来。
赵班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吞了个带刺的秤砣。他死死盯着那诡异的、滴着黑汤的“豆腐符”,再看看张大夫那双布满血丝、却凌厉得如同淬火钢针的眼睛,眼角的余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墙角那个散发着不祥寒气的油布包,以及地上昏迷不醒、伤口狰狞可怖的两人…那股混杂着死亡、腐朽、药毒和莫名阴寒的冲天邪气,绝非寻常病患能有的!难道…这鬼地方…这破药铺子…真藏着什么太医院不外传的、邪门歪道的秘法?!这臭豆腐…是信物?!
他身后那两个跟着狐假虎威的小疫吏,更是腿肚子转筋,筛糠似的抖,被那“太医院”三个金字招牌和满屋子令人作呕的邪气吓得魂不附体,直往门外蹭,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哼!算…算你们识相!”赵班头强撑着那点摇摇欲坠的官威,色厉内荏地一甩手中的铁尺,发出空洞的破风声,“既…既有太医院秘法…自当…自当上报府尊大人定夺!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脚步却仓促慌乱地向后退去,仿佛多待一瞬就会沾染上什么甩不掉的晦气。门板被胡乱地带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只留下一条歪斜的缝隙,透进外面浑浊不堪、带着尘霾的天光。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再次沉沉地压了下来。王婶像一滩烂泥,彻底瘫软在地,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咯”打颤。小五抱着脑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塞进墙角的裂缝里。张大夫举着“豆腐符”的手,终于缓缓垂下,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块刻着徽记的臭豆腐上,灰白的霉毛正贪婪地吸收着湿漉漉的黑药泥,显得更加诡异、膨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唧唧…唧唧唧…”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奇异节奏的蟋蟀鸣叫,毫无预兆地从灶台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破瓦罐里传了出来!那是王婶前些天随手抓来想哄孩子玩、转头就忘了个一干二净的小东西。
这蟋蟀的鸣叫,短促,清亮,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计算好的韵律。
破竹椅上,昏迷的陆子铭,肋下死死压着那块刻有“固定资产”的硬壳账本,那原本因剧痛而绷紧如石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丝丝。
墙角,阿璃那只早已僵冷、指甲盖下淤积着墨蓝色冰碴的左手指尖,在蟋蟀鸣叫声响起的刹那,竟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指腹擦过同样冰冷的地面,留下了一道极短促、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痕迹,如同一个无形的算珠,在命运的破算盘上,被轻轻拨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