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署后巷的幽深甬道,青石板缝隙里积着昨夜未干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衙署深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陈旧墨汁和皂角味道。一辆青帷小马车停在侧门外,车帘低垂,拉车的健骡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陆子铭扶着沈墨璃,小心翼翼地踩过湿滑的石板。沈墨璃的脚步虚浮,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陆子铭身上。她依旧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粘在苍白透明的颈侧。指尖那串灰扑扑的小算珠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硌着掌心也浑然不觉。她的身体冰凉,微微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烛。额角那块颅骨碎片边缘的幽蓝光芒黯淡了许多,像是耗尽了力气,只剩下一种疲惫的死寂。
陆子铭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肋下账本夹板的位置,如同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那根敏感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痛得他额角青筋直跳,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的脸色比沈墨璃还要难看,嘴唇抿得死紧,毫无血色。昨夜祠堂盗账、地道奔逃、再加上今日三堂会审的惊心动魄和持续的剧痛,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力。他一手紧紧揽着沈墨璃纤细冰冷的腰肢,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自己肋下,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那该死的疼痛。
甬道尽头,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旁,柳承恩安静地伫立着。蟒袍玉带,拂尘搭臂,面白无须,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弥勒模样。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小火者,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长条盒子。
看到陆子铭搀着沈墨璃艰难走近,柳承恩细长的眉眼微微弯起,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景致。
“陆老板,沈姑娘,辛苦了。”柳承恩的声音依旧阴柔圆润,如同温水,“案子审结了,柳如海伏法,二位也算沉冤得雪,可喜可贺。”
他说话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沈墨璃苍白失神的脸颊,在她额角那块幽蓝碎片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随即,他的视线落在陆子铭那只死死按着肋下的手上,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一点。
“承蒙厂公挂念。”陆子铭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干涩。他强忍着剧痛挺直脊背,不想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太监面前露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柳承恩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在他肋下位置舔舐着。
“咱家奉旨督办苏杭贡品,路过此地,恰逢其会罢了。”柳承恩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终于从陆子铭肋下移开,落在身边小火者捧着的盒子上,“这是宫里新制的几样苏样点心,滋味尚可。沈姑娘身子弱,陆老板又劳心劳力,带回去尝尝,也算咱家一点心意。”小火者闻言,立刻躬身上前,将那雕工精美的紫檀木点心盒递向陆子铭。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的紫檀木香。但就在这木香之中,陆子铭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甜腻气味!这气味…冰凉、滑腻,带着一丝陈腐的花香,又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药石气息!
正是那晚在柳府西花厅,沈墨璃被强灌的龟息散的味道!
陆子铭的心脏猛地一缩!肋下账本夹板的位置瞬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看向怀中的沈墨璃!
就在盒子靠近的刹那,沈墨璃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空洞的眼神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与痛苦的混乱光芒!她像是被无形的毒针刺中,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
“不…不要…药…苦…冷…” 她混乱地呓语着,手指死死抓住陆子铭胸前的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白得吓人,那串小算珠被攥得咯吱作响。额角碎片的幽蓝光芒骤然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挣扎,映照着她脸上惊惶失措的表情。
陆子铭心头巨震!他猛地将沈墨璃往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另一只拿着盒子的手却稳如磐石,只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肋下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剧痛和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僵硬而客气的笑容:“多谢厂公美意。草民代墨璃,谢过了。” 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承恩仿佛没有看到沈墨璃的失态和陆子铭的强撑,依旧笑容可掬地点点头:“不必客气。陆老板是聪明人,沈姑娘更是…难得。”他的目光再次意味深长地掠过沈墨璃颤抖的肩头和陆子铭按着肋下的手,语气越发温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声音依旧轻柔,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陆子铭的耳膜,刺得他肋下的痛楚又鲜明了几分。
“草民谨记厂公教诲。”陆子铭垂下眼睑,掩住眸底翻涌的寒意。
柳承恩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那张弥勒佛般的笑脸。青帷小马车在车夫的轻叱声中,辘辘驶离湿冷的后巷,很快消失在甬道尽头,只留下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紫檀木香和龟息散甜腻气息的怪异味道,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弥散。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陆子铭紧绷的神经才猛地一松,身体晃了晃,差点带着沈墨璃一起摔倒。肋下的剧痛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闷哼一声,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怀里的沈墨璃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软软地靠在他肩上,混乱的呓语变成了低低的、痛苦的呻吟,身体冰凉依旧。
“墨璃…撑住…我们回家…”陆子铭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他咬紧牙关,几乎是用拖拽的方式,搀扶着沈墨璃,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城北“陆记往生服务集团”的破败院落挪去。
城北的院落里,气氛却与衙署后巷的阴冷截然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和劣质颜料的味道,还夹杂着炭火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院子里一片热火朝天!几口新打好的薄皮白茬棺材整齐地靠墙放着,散发着松木的清香。老吴带着几个学徒正手脚麻利地给棺材上最后一遍桐油。另一边,黑塔领着几个壮实后生,嘿呦嘿呦地给几辆改装好的“往生号”尸车加固车轴,沉重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王婶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俨然一副大管家的派头。她手里那根标志性的“金哭丧棒”此刻被她当成了指挥棒,指指点点:
“老吴!桐油刷匀点!这可是咱们‘安心套餐’的门面!”
“黑塔!车轴弄结实喽!别跑半路散了架!砸了咱‘陆记’的招牌!”
“李婆子!你那‘首席哭丧师’的KpI表呢?今天哭了多少毫升眼泪了?达标没?”
李寡妇正拿着一截小竹筒,对着铜盆水波纹比划自己的哭功,闻言立刻苦着脸:“王会长…这…这竹筒接眼泪…它漏啊…”
“漏?”王婶眼一瞪,“漏就多哭点!KpI不达标,月底扣工钱!”
孙秀才则坐在一堆纸扎品中间,戴着破眼镜,奋笔疾书。他面前摊着几张刚写好的传单草稿:
【陆记·安心往生套餐】正式发售!
· 薄棺一口(松木\/杉木可选)
· 基础哭丧服务(李师父亲情献演,保证泪洒当场!)
· 往生券一张(凭此券,地府路引八折!)
· 附赠“驱邪平安袋”一只(内含艾草灶灰,鬼祟退散!)
惊爆价:仅需二百八十文!
官府补贴:凭里正开具的《瘟疫亡故证明》,再减五十文!
口号:早订早安心,官府有补贴!
王婶走过去,拿起一张草稿,皱着眉头看了看:“孙秀才!‘泪洒当场’…太文绉绉!改成‘哭得您心碎,哭得鬼落泪’!还有,‘鬼祟退散’不够劲!改成‘魑魅魍魉,退避三舍’!响亮!”
孙秀才苦着脸:“王会长…这…这有辱斯文…”
“斯文?”王婶的哭丧棒“咚”地杵在地上,“能当饭吃?能换工钱?能完成KpI?改!”
就在这市井喧闹、生机勃勃的背景声中,陆子铭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沈墨璃,踉踉跄跄地跨进了院门。
“陆老板!”
“沈姑娘!”
“哎呦!这是怎么了?”
院子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陆子铭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和沈墨璃紧闭双眼、气若游丝的模样。王婶脸色一变,丢掉哭丧棒就冲了过来:“我的老天爷!这是…这是审案子审的?快!快扶进去!黑塔!拿热水!李婆子,盐焐子再烧几个!”
陆子铭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扶到里屋,安置在铺着厚厚稻草的木板床上。他肋下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眼前阵阵发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沈墨璃被小心地放在他旁边,王婶立刻指挥着李寡妇,用滚烫的粗盐石包继续焐她的手脚心。
“账…账本…”陆子铭艰难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柳家军粮账册,塞到王婶手里,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收好…命根子…”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昏睡过去。肋下的账本夹板,随着他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深入骨髓的痛楚。
王婶捧着那沉甸甸、沾着陆子铭冷汗的油布包裹,再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两人,眼圈一红,随即狠狠一跺脚:“哭啥!该干啥干啥!老吴!黑塔!干活!孙秀才!传单给老娘改好!今天必须印出来!明天一早,‘安心往生套餐’正式开张!陆老板和沈姑娘拼命换来的路子,不能砸在咱们手里!”
深夜。
陆子铭是被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冻醒的,还有肋下那持续不断的、钝刀割肉般的疼痛。他艰难地睁开眼,屋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
他侧头,发现沈墨璃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就静静地坐在床边,背对着他,面向那点微弱的灯火。依旧是那个单薄的背影,乌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她的双手放在膝上,指间那串灰扑扑的小算珠不见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灯火旁,放着的一样东西。
是柳承恩送来的那个紫檀木雕花点心盒。盖子被打开了,露出里面几样做工极其精致的苏式点心:晶莹剔透的荷花酥、层叠酥松的蟹壳黄、粉嫩可爱的定胜糕…在昏暗的灯火下,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但沈墨璃看的,不是点心。
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盒盖内侧贴着的一张小小的、印着复杂云纹的黄色笺纸上。那笺纸的一角,印着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朱砂小印。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她伸出手,纤细的、毫无血色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轻轻地、轻轻地抚上那张黄色笺纸,抚过那个模糊的朱砂小印。
指尖触碰到笺纸的刹那,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又像是触碰到了世间最深的梦魇!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她猛地收回手,死死攥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
然后,陆子铭听到了声音。
不再是算珠碰撞般冰冷的机械声。
不再是混乱虚弱的呓语。
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那声音很低,很破碎,却饱含着陆子铭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情绪——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痛彻心扉的绝望!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丙…字库…的点心盒子…”沈墨璃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冰冷的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印…印记…是他…是他给的药…龟息散…就是他…给柳家的…”
“他们…是一伙的…”
冰冷的泪珠,终于挣脱了长久的禁锢,大颗大颗地,顺着她苍白透明的脸颊,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也砸在陆子铭的心上。
丙字库!宫廷秘药!柳承恩!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泪水和这绝望的低语,冰冷地串联在了一起!指向了那深不可测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