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城北的夜,被深秋的寒气浸透。白日里“五毒正气汤”的余臭和驴尸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陆记棺材铺那间勉强算宽敞的后院工坊,此刻却挤满了人。
几盏冒着黑烟的劣质油灯挂在梁上,昏黄的光线在拥挤的人头和腾起的热气中艰难地跳跃,把一张张或蜡黄或黝黑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材和石灰粉的味道,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这里是“虫股互助会”的第一次“股东大会”。成员都是陆子铭用“虫股”和“实名粮券”聚拢起来的底层小人物:城南的纸扎匠老吴,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彩纸屑;城西的杠夫黑塔,身高体壮像座铁塔,沉默寡言,眼神却像孤狼;还有几个挑担卖针头线脑的货郎、专替人哭丧的婆子、甚至一个在街头摆摊代写书信的穷酸秀才。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屋子中央。
那里放着一张巨大的、布满刀痕和墨渍的旧棺材盖板,权当会议桌。盖板上摊着一张粗糙发黄的桑皮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迹,正是陆子铭草拟的《虫股互助会章程》——说是章程,更像一份市井的“生死契”。
陆子铭站在盖板一头,脸在油灯阴影下显得越发憔悴,肋下的账本夹板带来的隐痛让他不自觉地微微佝偻着背。但他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烧着的炭。他手里拿着一根半尺长的铜烟锅,烟锅头在盖板上“笃笃笃”地敲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压下了满屋的嗡嗡议论。
“都看清楚了?”陆子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嘈杂中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章程第一条:共享棺材铺!甭管你是纸扎匠、杠夫、还是货郎,只要入了会,交了‘虫股’会费,家里老了人,买薄皮棺材,成本价!陆记工坊出的棺材,优先供会里兄弟!”
“第二条:共享哭丧队!王婶,”他朝站在旁边、一脸紧张又透着股兴奋的王婶努努嘴,“以后就是咱们互助会的‘首席哭丧师’!哪家需要哭丧、做法事,找王婶调度!哭丧队的人手,优先从会里兄弟家眷里找!工钱?按哭丧时长、嗓门大小、眼泪多少分!”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压抑的低笑和窃窃私语。杠夫黑塔瓮声瓮气地问:“陆老板,嗓门大小…咋量?眼泪多少…咋算?”这话引得更多人哄笑起来。
陆子铭也扯了扯嘴角,烟锅头重重一敲盖板:“问得好!拿尺子量嗓子眼?拿碗接眼泪?那是蠢办法!咱们看效果!看主家满意不满意!看街坊邻居听没听哭背过气去!谁哭得好,哭得真,哭得让主家觉得这钱花得值,工钱就多!这叫…按‘哭效’分钱!”
哄笑声更大了,但笑过之后,众人眼中却多了一丝认同和热切。这法子…虽然听着怪,但实在!公平!
“第三条,”陆子铭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要紧的一条!互助!抱团!柳如海那老王八蛋,官宦世家,还断咱们的活路,压咱们的棺材价,抢咱们的哭丧生意!怎么办?单打独斗?死路一条!以后,凡是柳家敢压价抢生意,咱们就集体降价!他敢卖?咱们就敢赔!赔本也要顶死他!他敢抢活?咱们的哭丧队就堵他家门口哭!哭他柳家断子绝孙!哭他柳家瘟神附体!哭到他主家不敢找他为止!”他这番话带着一股狠厉的痞气,却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被柳家欺压惯了的人心中的火!
“对!顶死他!”
“堵门哭!哭死那老狗日的!”
“陆老板说得对!抱团!跟他们干!”
群情激愤,低吼声在小小的工坊里回荡,震得油灯火苗都跟着剧烈摇晃。纸扎匠老吴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挥舞着拳头;黑塔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凶狠;连那穷酸秀才,眼中都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狠劲。
陆子铭看着这一张张被愤怒和希望点燃的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丝。这就是他要的!一张由无数被压迫的“小虫”结成的网!一张能对抗柳家这只大蜘蛛的网!
“王婶!”陆子铭再次看向王婶,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个‘首席哭丧师’,不是白当的!以后你就是咱们互助会的会长!协调调度,主持公道,就靠你了!”
王婶浑身一颤,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惶恐和难以置信:“我…我?陆老板…我一个哭丧婆子…哪行啊?”
“你行!”陆子铭斩钉截铁,从盖板下猛地抽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起!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东西金光闪闪,长约二尺,竟是一根打造得异常粗犷沉重的铜柄哭丧棒!棒头不是常见的白纸穗,而是用厚实的黄铜浇铸成一个夸张的、面目狰狞的钟馗头像!钟馗怒目圆睁,獠牙外露,透着一股驱邪镇煞的凶悍之气!棒身缠绕着几圈朱砂染红的麻绳,显得既庄重又诡异。
“这根‘金铜哭丧棒’!”陆子铭的声音洪亮,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沉甸甸的铜棒郑重地交到王婶颤抖的手里,“就是你会长的信物!也是咱们互助会执法的家伙什!往后,会里兄弟有了纠纷,不吵不闹,请会长‘开堂’!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谁要是不服会长裁断,或者坏了会里的规矩…”他目光一寒,扫过众人,“会长就请出这‘钟馗棒’,让他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这根棒子磕头认错!心不服?那就打到服为止!”
王婶捧着那根沉甸甸、冰凉刺骨的铜棒,看着钟馗那狰狞的面孔,感受着周围所有人敬畏又期待的目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感,伴随着巨大的惶恐,瞬间冲垮了她几十年哭丧婆子的卑微心防。她的手不再抖了,反而死死握紧了棒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挺直了常年哭丧佝偻的腰背,虽然依旧干瘦,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簇火焰!
“好!”王婶的声音带着哭丧练出来的穿透力,却没了悲切,只有一股狠劲,“我王翠花!接了这棒子!往后,大伙儿的事,就是我的事!谁坏了规矩,欺负咱会里的兄弟,先问问我手里这‘钟馗爷’答不答应!”
“好!”
“王会长!”
“听王会长的!”
工坊里爆发出更热烈的呼喊,气氛达到了顶点。这根怪异的金铜哭丧棒,此刻成了凝聚这群“小虫”的图腾,象征着一个新生的、带着市井蛮横气息的底层联盟正式成立。
陆子铭看着王婶手持“权杖”、接受众人“朝拜”的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大局初定。他目光扫过人群,寻找那个目标——杠夫黑塔身边,一个身材不高、但骨架粗壮、皮肤黝黑发亮的汉子。那人沉默地站着,抱臂旁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稳锐利,像鹰隼。最特别的是他站姿,腰杆笔直,双脚微微分开,站得稳如磐石,是标准的军伍步态。陆子铭记得他,山东口音,叫赵铁柱,在码头扛大包,之前买棺材时自称“老家闹倭寇,逃难来的”。
就是他了!陆子铭心中笃定。戚家军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朝赵铁柱使了个眼色,又微微偏头,示意后院方向。赵铁柱目光一闪,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陆子铭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压下工坊里的喧嚣:“好了!章程立了,会长有了!大伙儿按个手印,这互助会,就算成了!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气死柳如海那个老王八蛋!”
众人哄笑着,纷纷涌向盖板,沾着劣质的朱砂印泥,在桑皮纸契约上按下自己鲜红或黝黑的手印。红彤彤的指印,像一朵朵燃烧的小火苗,在昏黄的油灯下蔓延。
陆子铭趁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拥挤喧闹的工坊,走向后院深处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
寒冷的夜风吹拂,让他因肋下隐痛而燥热的身体微微一激灵。他刚站定,一个沉稳的身影便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是那个山东汉子赵铁柱。
“陆老板。”赵铁柱的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山东腔,开门见山,“有事?”
陆子铭转过身,直视着对方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的眼睛,压低声音:“赵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戚家军的人吧?”
赵铁柱眼神骤然一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警惕地盯着陆子铭。
陆子铭扯了扯嘴角:“别紧张。我见过戚帅。在码头,远远见过一面。”这是实话,戚继光巡视应天防务时曾路过码头,陆子铭在远处人堆里瞥见过那杆“戚”字帅旗。“我找你,是有一桩要命的事,需要借戚家军的‘眼睛’和‘胆气’。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不是银子,是…一份能让戚帅也动容的‘大礼’!” 他刻意加重了“大礼”二字。
赵铁柱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眼神中的锐利变成了审视:“何事?”
陆子铭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柳如海!城南柳条巷,他的老米仓!子时三刻!我需要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帮我撬开它的嘴!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东西!” 他紧紧盯着赵铁柱的反应,“此事凶险,柳家必有死士看守。但事涉瘟疫源头,更可能…事关军粮!”
“军粮?!”赵铁柱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这个前军士最敏感的神经!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眼神变得极其危险。
就在这时——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阵极其突兀、清脆、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声响,如同疾风骤雨般从工坊紧闭的窗户里传了出来!
是算盘声!
但这算盘声,快得惊人!密得吓人!根本不像人手指能拨出来的速度!珠玉碰撞的声音连绵不绝,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像无数冰珠子在铜盘上疯狂滚动!
陆子铭和赵铁柱同时被这诡异的声响惊动,霍然转头望向工坊窗户!
工坊里,喧闹的人声在这密集到恐怖的算盘声响起时,瞬间死寂!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沈墨璃不知何时竟坐了起来!她依旧裹着薄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但她的双手,却以一种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在放在她膝盖上的一把老旧、缺了几颗珠子的破算盘上疯狂地舞动着!
那纤细、苍白、近乎透明的手指,此刻却如同精密的机器,化作一片模糊的虚影!算珠在她的指尖下疯狂跳跃、碰撞,发出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她的身体随着手指的舞动而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皮肤下那蛛网般的暗青色纹路似乎又隐隐浮现,周身散发着更加刺骨的寒气!
“墨璃!”陆子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就要冲过去!
但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沈墨璃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空洞!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情感,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她似乎根本看不见周围那些吓得呆若木鸡的人群,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瞬间穿透了窗户纸,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后院角落里——那个山东汉子赵铁柱的脸上!
赵铁柱被这双突然睁开、空洞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他!
紧接着,沈墨璃那双在算盘上狂舞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世界瞬间安静。
她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一只手,那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向赵铁柱的方向。
然后,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似乎在模拟着拨打算珠的动作,又像是在…描绘一个符号?
陆子铭死死盯着她的口型,心脏狂跳!那口型…那是一个字!
一个极其复杂的、由花码符号组成的字!他虽然不认得具体是什么花码,但那笔画走势,那独特的转折…他昨夜在沈墨璃无意识划出的笔画中见过类似的!
她画出的那个无声的花码字,其轮廓和结构,竟隐隐指向一个字:
柳!
“呃…”沈墨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眼中的空洞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迷茫和痛苦。她身体一软,再次向后倒去,陷入昏迷。那把破算盘从她膝上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颗珠子滚落开去。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傻了,大气不敢出。
后院角落,陆子铭和赵铁柱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沈墨璃最后无声画出的那个花码字“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柳!
柳如海!
米仓!
线索瞬间串联!指向清晰得令人心悸!
赵铁柱脸上的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他看着陆子铭,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军人的肃杀,用力点了点头:“陆老板,这趟活,我赵铁柱接了!子时三刻,柳家!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