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堂的空气仿佛被岁月熬煮过,沉甸甸地浸满了各种草药的苦涩、辛烈与陈腐气息,浓得化不开,几乎将时光都胶着在了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里。唯一跳动的生机,是那盏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它似乎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安稳,光芒收敛了些许狂躁,变得柔和而稳定,将周遭物件的影子拉长、扭曲,又轻轻投落在床榻之上。光影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沈墨璃苍白如初雪、脆弱似薄瓷的脸庞上无声地攀爬、晃动。她虚搭在那架冰冷檀木算盘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仿佛每一次轻微的挪移都耗尽了自苏醒以来积攒的全部气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然而,这份虚弱之下,却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固执——她的指腹,就是不肯离开那温润的算珠。
那双曾经或许明澈、如今却空洞茫然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眸,此刻竟也映入了算珠幽幽的、温润的光泽。像是蒙尘千年的琉璃器皿,偶然被一抹微光拂过,骤然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这份专注,与她周身弥漫的陌生、茫然格格不入,却顽强地钉在了那方寸的算盘天地之间。
陆子铭肋下紧紧夹着那本油腻厚重、棱角分明得如同顽石的账本。账册硬邦邦的边角,仿佛带着某种恶毒的意志,每一次呼吸起伏都精准地硌在他受伤的肋间,提醒着那尖锐的疼痛。他维持着半跪在床前的姿势,身形微僵,目光却锐利如淬火的钢针,几乎要将沈墨璃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牵动、每一次睫毛的轻颤都刻印下来,不容分毫遗漏。胸腔里,猜疑的藤蔓冰冷缠绕,而另一簇名为期待的星火,又在幽暗中无声地跳跃、灼烧。她忘了他是谁,忘了那些浸透血色的过往,忘了刀光剑影里的恩怨情仇……但这算盘本能……这精准得仿佛镌刻进骨血、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能用!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子,不,更像是一块巨石轰然砸下,瞬间在他脑中激荡开汹涌的狂澜,冲垮了所有迟疑!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迅速成形、凝聚,变得无比清晰而笃定。
“咳……”他清了清嗓子,肋间被这轻微的动作牵动,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强忍着,将声音尽量压得平稳,甚至刻意地揉进了一丝市井商贾特有的、精于算计的油滑腔调,“醒了就好。醒了……就得干活。”他完全无视了旁边王婶投来的、几乎要翻上天的白眼,目光如同铁钳,死死锁住沈墨璃那张写满茫然无助的脸庞,“看见你摸着的东西没?这,就是吃饭的家伙!是活命的根!”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欠我一大笔钱!救命钱、药钱、王婶熬汤端水日夜伺候的辛苦钱、还有这铺子地契上按日滚动的租金……”他信口开河,一串串名目随口拈来,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从今儿起,你就叫……阿璃。是这‘济世堂’药铺新来的账房学徒。你欠的债,”他目光如炬,直刺那架算盘,“就用它,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给我算回来!”
沈墨璃——或者说,此刻被强行冠以“阿璃”之名的女子——眼神依旧像蒙着浓雾的旷野,空洞而迷茫。她对“欠债”、“救命钱”、“租金”这些字眼似乎全然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如同听天书。唯一能让她本能地产生一丝抗拒涟漪的,是“阿璃”这个陌生的、硬生生套上来的称呼。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喉咙深处似乎想挤出一点声音来反驳,却连一丝像样的气流都无法聚拢,最终只化作一声比叹息还要轻飘、几乎消散在浓重药气里的微弱气音。
“这就对了!”陆子铭强行截断这无声的抗拒,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算无遗策、掌控全局的笑容,然而肋间的剧痛却让这笑容显得有些扭曲变形。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牵动那要命的伤处,俯身将跌落在地上的小算盘拾起,不容分说地塞回阿璃那虚搭着、微微颤抖的手指之下。“王婶!”他猛地转头,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把您那压箱底的‘宝贝’请出来!给咱们新来的阿璃姑娘开开眼,长长见识!也给我这肋下快要压断骨头的账本减减负!”
王婶正兀自心疼昨夜“血本无归”的臭豆腐和磨得通红的掌心,一听“宝贝”二字,顿时像被注入了强心针,小眼睛“唰”地亮了起来,迸射出精光:“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可算想起我那宝贝疙瘩了!”她风风火火地冲到墙角,那里堆着一个落满灰尘、边角都朽烂了的破木箱。一阵叮呤咣啷、尘土飞扬的翻腾后,她如同捧出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其厚度足以让陆子铭肋下那本黯然失色,封面更是油光锃亮得能照出人影,仿佛被无数油手摩挲过千百遍的——巨大账簿。一股陈年油烟混合着劣质墨汁、汗渍甚至可能还有食物残渣的、极其复杂浓烈的怪味,瞬间霸道地弥漫开来,几乎要压过满室的药气。
“瞧见没?开开眼!”王婶得意得眉毛都要飞起来,用她那粗厚的手掌“啪啪”地拍打着账簿的封面,沉闷的声响伴随着灰尘的再次升腾,“这可是我王记茶摊立命安身的‘镇摊之宝’!金字招牌——《王记历年赖账记仇簿》!”她唾沫星子横飞,眼神犀利如钩子,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钉进听者的脑子里,“这里面记的,全是一群黑了心肝、长了白毛、吃白食不吐骨头、欠债不还的混账玩意儿!铁公鸡!白眼狼!还有那帮子装模作样、抠抠搜搜的‘散财童女’——专点最便宜的茶沫子,屁股沉得能生根,一占雅座就是大半天!恨得老娘牙根痒痒!”
她粗鲁却异常熟练地“哗啦”一声掀开账簿,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市井的泼辣劲儿。页面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油污、茶渍浸润得发黑发黄,甚至有些地方呈现出可疑的深褐色。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爬行,许多地方被污渍洇染得模糊不清。然而,那内容却详尽得令人咋舌,一笔笔烂账记得清清楚楚:
“铁公鸡张二狗,乙酉年腊月初三,赖大碗茶三文,肉包子两个十文,合计十三文。特征:左耳缺一角,说话结巴如老驴拉磨,见着带毛的活物就腿软。”
“白眼狼李寡妇,丙戌年三月初八,赊账五香瓜子一碟八文,蜜饯点心一包二十文,至今未还。特征:嘴角有颗绿豆大的黑痣,爱穿扎眼的翠绿袄子,走路扭得水蛇腰似的,专勾搭过路行商。”
“散财童女钱公子,乃女扮男装,丙戌年四月十二,点最便宜茉莉花茶渣一壶五文,独占临窗雅座半日,打翻茶盘摔坏细瓷茶盏一个值三文。特征:假喉结贴得歪斜可笑,脂粉味浓得能熏死苍蝇,随行小厮贼眉鼠眼。”
王婶的手指带着一种控诉的力度,重重戳在那些记录上,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阿璃脸上:“看见没?丫头,记账!不是光在纸上画几个鬼画符、写个数就完事了!得把那些赖账鬼的丑恶嘴脸、见不得光的把柄、身上掉块疤都记下来!这叫记仇!懂不懂?刻在骨头缝里都不能忘!这就是老娘行走江湖的‘活教材’!比那些酸秀才捧着的之乎者也的破书,强他娘的百倍千倍!”
陆子铭强忍着肋间一阵阵袭来的闷痛和王婶那“宝贝”账簿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怪味,瞅准时机,趁热打铁。他迅速翻到账簿后面一处空白页,指尖用力一点:“阿璃,看仔细了。这就是你今天的活计:城南‘八仙楼’那个张掌柜,去年腊月,仗着脸熟,赊了咱们铺子上好的二两人参,纹银五两!白纸黑字,到期整整三个月了!利息……”他顿了顿,眼风扫过王婶。
王婶立刻心领神会,小眼睛一瞪,声音拔高八度:“利滚利!驴打滚!按咱们道上的老规矩——九出十三归算!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他的!”
指令下达。阿璃的眼神依旧茫然地投向虚空,没有焦点,仿佛灵魂仍漂浮在混沌的迷雾之中。然而,她那虚搭在算珠上的手指,却在陆子铭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从容的韵律,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拨动了算盘上的几颗算珠。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半点思考的痕迹,仿佛“算账”这个指令直接越过了她混沌的意识,精准地传递给了她双手的肌肉记忆,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嗒…嗒嗒…嗒…” 清脆而规律的算珠碰撞声,如同冰珠落玉盘,骤然在这充斥着苦涩药味、劣质油墨味和浓烈市侩气息的逼仄后堂里响起。这单调的声响,竟奇异地带来了一种令人屏息的镇定力量。
她的动作很慢,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每一次抬指都显得滞涩,指尖带着细微却明显的颤抖,拨动算珠的力度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力竭。然而,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五两本金,三个月的高利贷,那些繁复的进位、归位、叠加、滚动……这种九出十三归,其复杂程度足以让寻常账房抓耳挠腮的算法,在她那双仿佛拥有独立意志的手指操控下,在光滑的檀木杆与温润的玉石算珠间,被一步步清晰无误地演绎出来。算珠在她指尖下滚动、碰撞、归位,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被彻底驯服的精灵。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地停留在不知名的远方,茫然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飞速运转、进行着复杂心算的大脑,与这双在算盘上精准舞蹈的手,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互不相干的人。
王婶惊得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掉到胸口,连习惯性的抱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哎呦喂!我的老天爷!神…神了!这小手…这指头…比我家那擀面杖还听话!还灵巧!” 她忍不住凑得更近,几乎要把脸贴到算盘上,浑浊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那每一次精准的进位、每一次利落的归位,眼神里闪烁着发现了一座金矿般的狂热光芒,嘴里啧啧称奇。
陆子铭肋下那本沉重的账本夹板,此刻似乎都因这神奇的景象而轻了几分。他紧紧盯着那在苍白茫然神情下,依旧精准拨动算珠的纤细手指,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因为这份哪怕仅仅是本能的、无意识的专注而悄然凝聚起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彩。胸腔里那点名为期待的星火,仿佛被骤然泼上了一瓢滚油,“轰”地一声烧得更旺、更炽烈了。猜疑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依旧盘踞在心底的角落,但这把算盘……这把在她记忆破碎、意识混沌的深渊中依然能精准驱动、运转如飞的算盘……其价值,在他眼中已然等同于一座金山!他脸上那刻意挤出的、带着市侩算计的笑容,第一次,由内而外地,染上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看见没,王婶?”陆子铭的声音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兴奋,手指用力点向算盘上阿璃无意识拨出的最终结果——一个清晰无误、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数字,“这就是您那‘活教材’教出来的好学生!现学现卖,分毫不差!赶紧的,把这笔账,本金带利息,一笔一笔,明明白白,记到您这‘宝典’上!”他特意加重了“宝典”二字,眼中闪烁着狡黠而锐利的光芒,如同盯上猎物的狐狸,“张掌柜这笔陈年旧账,利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算!下午,”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咱们就带着这本‘活教材’,再带上咱们这位‘人形算盘’阿璃姑娘,亲自去城南‘八仙楼’,找那位‘铁公鸡’张掌柜,好好‘讨教讨教’,‘学习学习’这记账收债的门道!”他再次刻意咬重了“学习”二字,肋间那持续的刺痛,此刻仿佛也化作了某种奇特的、令人血脉偾张的动力,催促着他去收割这意外的“果实”。
阿璃茫然地抬起空洞的眼眸,仿佛刚从一场深沉的梦中惊醒,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她的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轻地搭在微凉的算珠上,仿佛刚才那场无声而精准的计算风暴,与她这个躯壳的主人毫无关联。只有那清脆的算珠碰撞声的余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最后一圈涟漪,还在药铺后堂凝固的空气里,微弱地、固执地回荡着,诉说着一种超越意识的惊人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