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脸上的狂喜瞬间被陆子铭指间露出的蛇鹞印记和那凝固的暗红“叁”字冰封、击碎。那张粗犷带血的脸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肥肉抖动,只余下深渊凝视般的惊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视若珍宝、沾满血泥的登记册和签单,纸页散落在地,被踩踏的脚印覆盖。
“陆…陆爷…这…这是……” 王富贵的舌头像冻僵了,牙齿咯咯作响。眼前的一切瞬间变了调:那些他拼死抢回的凭证,陆爷冰冷的眼神,沈先生口中喷涌的黑血,账簿下露出的毒蛇印记和血字……像无数冰冷的碎片,在他眼前疯狂旋转、拼接,最终凝固成一张血腥蚀骨的网。一股寒意从尾巴骨直冲头顶,眼前发黑,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陆子铭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掠过胖子绝望扭曲的脸,钉在沈墨璃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她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停止,唯有那浓密睫毛还在死寂中微微颤动,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最后的余烬。那本诡秘的“账簿”封皮被撕开,冰冷的黝黑密笺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九首毒蛇盘踞,鹞爪如钩,死亡的宣告触目惊心。
“叁……”
陆子铭无声地念出这个字,舌尖如同含着冰屑。冰冷剧痛从左臂鬼面疮处爆炸开来,沿着刚才建立起的清晰路径,猛烈冲击着他的太阳穴!他狠狠一咬舌尖,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强迫那被寒毒与剧痛撕扯的意识保持一丝冰冷的清醒。
时间!
兵部文书期限仅剩最后四天! 这是压在整个计划上催命的闸刀。
而沈墨璃……不,是沈墨离!她体内盘踞的柳家致命毒蛊,在这倒计时被密笺点破的瞬间,只余下了最后三天! 那口吐出的脏腑碎片和乌黑血液,无声宣告着毒素已深入膏肓!
那么今晚?就在这混乱的废墟之上?那枚代表追魂使者“鹞”的利爪印记……何时落下?
三重催命符叠加!冰冷的锁链骤然勒紧脖颈!每一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棚外,失控的暴乱在王富贵短暂停滞带来的空隙里再次汹涌沸腾。那些被陆子铭“扣人”、“封门”命令点燃的惊恐和愤怒并未熄灭,反而因突然的阻滞和漕帮汉子下意识防守的姿态烧得更旺!
“杀人啦!陆记谋财害命还要扣人!”
“砸开!砸开这黑店!抢回我们的契书!”
“放我们出去!”
绝望的哭喊和狂暴的咒骂交织,棚口的粗竹帘被几根狠狠砸下的棍棒抽打、撕裂!王富贵身后的一个漕帮兄弟反应不及,额头被飞溅的竹篾划开一道血口,惨叫一声捂脸后退。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动,再次朝小小的窝棚挤压过来!
“堵住!都他妈给我顶住!” 王富贵猛地惊醒,胖脸上横肉抽搐,恐惧被逼到绝路的凶戾取代。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断裂的桌腿,像一头发狂的野猪,咆哮着和几个手下一道死死顶向棚口,用身体构筑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拳头、棍棒、推搡的巨大力量不断冲击着他们,棚屋的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这汹涌的人潮中彻底散架!
泥污、断木、米粒和草屑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乱舞。阿福抱着头缩在角落阴影里,被外面狂暴的声浪和眼前的惨状吓得瑟瑟发抖,连手指被碎碗割破的疼痛都忘了。
就在这濒临破碎、内外交煎的绝境中!竹床上气若游丝的沈墨璃仿佛被棚外那狂暴的冲击、被身边凝重的死亡威胁狠狠撞了一下,紧闭的眼睑再次剧烈颤动。一口带着脏器碎末的暗血又涌出嘴角,染红了冰冷黏腻的被褥,也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流下,落在枕边那只染血的锦囊上。但这一次,她沉重的眼皮居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灰败的瞳孔剧烈收缩了几次,勉强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越过陆子铭的肩膀,死死盯住那本被撕开封面、露出阴毒密笺与冰冷黝黑薄层的“账簿”。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干裂、沾着黑血。
“…是…命…签…名册…” 她的声音如同被炭火炙烤过的枯草,细若游丝,夹杂着拉风箱般的可怕喘息。“鹞…今夜…必…来取命…灭口…”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残存的生命力,眼神却偏执得惊人,死死钉在账簿上!“拿住…名单…上面…是他们…勾连的…人…名…账…铁证…” 她几乎是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气,要将这信息刻入陆子铭的脑海!
陆子铭的心脏被巨大的惊悸和狂澜般的决绝攥紧!名册!就在这层冰冷黝黑的薄皮后面,被那些扭曲针孔密文掩盖着真正的名单——柳家一党勾连侵吞的证据,或者……可能是黑鳞卫的暗桩名单!这是她拼死守护的翻盘铁证!而“鹞”今夜的目标,不止是取沈墨离的命,更要毁掉这份致命的铁证,以及……所有见过它的人!包括他陆子铭,包括这棚内的阿福,甚至外面王富贵那些抢回证据的人!
就在沈墨璃吐出“铁证”二字,眼神即将再次彻底涣散的刹那!
“咣!咣!咣——!”
如同惊雷炸响!沉重、整齐、带着金属铿锵碰撞的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每个混乱中人紧绷的神经上!并非来自棚口汹涌的百姓,而是来自更外围,像是成排沉重的刀鞘在同时狠砸着某种硬物!穿透风暴般的哭喊怒骂!
“京营兵马来人了!”
“快跑!是官府的兵!”
“堵住出口了!在撞大门!要破门了!”
绝望的尖叫像瘟疫般在混乱的人群中瞬间扩散!
外面那原本狂暴向内挤压的冲击力量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反扑,猛地一滞,随后爆发出更大的恐慌!内缩的力量陡然转为向外奔逃!推搡变得比刚才更加疯狂!
一个守在棚口边缘、脸贴缝隙想看清外面情形的漕帮汉子,还没来得及缩回头,整个脑袋就被一只从撕裂帘布外伸进来、裹着黑色粗糙布袜、筋骨虬结的干瘦鬼爪狠狠抓住脸皮!
“啊——!” 惨嚎撕心裂肺!
那爪子如同铁钩,指甲又硬又尖,狠狠嵌进皮肉里,毫不留情地往外猛拽!力量大得惊人!
是埋伏者?终于出手了?!
陆子铭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左臂鬼面疮的剧痛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再次刺穿!他几乎本能地要扑上去!
“哗啦——哐当!” 更外面,仿佛不堪重击,沉重的木质大门方向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巨响,伴随着木质结构彻底崩溃的巨响和无数惊恐的尖叫!
“闪开!兵部办差!通通抱头跪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一个极其洪亮、带着军旅蛮横气息、如同铁石摩擦的咆哮声彻底压下所有混乱,狠狠撞进窝棚!
兵部查账?!
那个被鬼爪抓住面皮、嚎叫着的漕帮兄弟,在破门巨响和兵部军汉的厉吼震慑下,竟猛地爆发出求生的狂力!他疯狂地扭动挣扎,手指本能地朝着抓他脸面的东西乱抠乱抓!
“刺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
那干瘦有力的爪子似乎没预料到这临死的反扑,被猛力挣脱!撕裂的黑色布袜碎片连带着几道模糊的皮肉血痕,被那漕帮汉子攥在手中甩脱!那鬼爪般的影子在棚帘被挤开的人潮光影里一闪而没,如同融化的墨汁渗入暴乱的人流缝隙,消失无踪。
棚内,只留下那漕帮汉子满脸深可见骨的五道血槽,因剧痛和惊吓呆滞的目光,以及手里那几块肮脏污秽、边缘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黑色粗布碎片。
陆子铭心头警钟疯狂炸响!这就是“鹞”?如鬼如魅!时机把握毒辣精准!就在这官方兵丁撞破大门、引起最大混乱与注意力的瞬间!出手狠绝!只为灭口!若不是意外撕裂其手套碎布…
“沈先生!” 阿福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响起,盖过了外面兵丁暴戾的吼声。
陆子铭猛地回头。
竹床上,沈墨璃口中涌出的不再是浓稠黑血,而是大股大股色泽极其怪异、近乎深紫近黑的粘液!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抽了一鞭子!那勉强撑开的眼帘缝隙中,最后一点凝聚的光,在看清陆子铭,看清他手中账簿,看清那抹撕裂露出的黝黑薄层时,猛地爆发出短暂刺目的锐利!带着一种近乎诅咒、也近乎解脱的极致决绝!随即彻底熄灭,瞳孔迅速散开,化为一片空洞的灰白。
她纤细枯瘦的脖颈猛地后仰,无力地歪倒在被血污浸透的枕头上,再无一丝声息。
棚外,粗暴的推搡驱赶声,军靴踏入泥泞踩踏米粮的声音,兵丁们粗鲁的呵斥:“所有人都原地跪下!哪个是陆子铭?滚出来!” 如钢鞭抽打着死寂的窝棚内壁。
棚内,一片死寂如冰封的湖底。
陆子铭缓缓直起身。
没有绝望,没有愤怒,没有嘶吼。左臂的寒毒冰流与撕裂般的剧痛奇异地交织着,冲顶的灼热血气被这内外双重冰寒死死压制、冻结,凝成一种诡异的、没有波动的绝对冷静。
他沾满沈墨璃污血的手指,如同冰冷的刻刀,在账簿那层黝黑的细密薄皮上,沿着那处撕开的裂口,冷静而精确地、一点点地刺入、切割。每一分毫的推进都像是雕刻自己的墓碑。黝黑的碎屑和血凝成的暗痂被剥离落下。
一本藏在这致命陷阱最深处的薄册显露出来。封面空白无字,只右下角,用一种极小、但刚劲如同荆棘刺出的朱笔,勾勒着一个扭曲的古体字符。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几片沾血的黑色碎布片,扫过王富贵等人惨白绝望的脸,最后落回沈墨璃那张灰败死寂、凝固着最后一丝狰狞决绝的面容上。
兵靴踩踏泥水的声音已经逼近窝棚口,粗竹帘被一只裹着铁皮马鞭的手猛地彻底掀开!刺眼的光线和兵丁粗野的面容闯入这片黑暗。
陆子铭握着那本冰冷、浸血的薄册,缓缓转身。脸上沾着血污,如同刚从血池中爬出的厉鬼。他的目光越过兵丁,越过混乱狼藉的场面,望向远处那片被暴雨冲刷的天穹。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淬炼过的、死寂的寒芒。
“谁是陆子铭?说话!” 为首的黑脸军官厉声喝问,手按在腰刀柄上。
陆子铭踏前一步,脚下的污血漫开浅浅一滩。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砸在铁板上,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喧嚣:
“我是。”
暴雨如注。
废弃工坊的大门被粗鲁地撞烂了半边,破碎的木头像獠牙般支棱着,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面上混杂的泥水、血污、碎裂的米粒和被践踏成泥的草纸签单。兵靴沉重地踩过水洼,裹着铁皮的马鞭不时抽打在试图哭诉或挣扎的商户背上,留下青紫印记。
几个兵丁粗暴地将哭喊哀求的人们驱赶到角落抱头跪下,骂骂咧咧地用刀鞘拨拉着散落的米袋,像是在清理一堆无用的垃圾。为首的军官——一个身材精干、面目阴沉的黑脸汉子,鹰隼般锐利而带着赤裸轻蔑的目光扫视着狼藉混乱的现场,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看向那个被撞毁、油漆剥落露出木茬的“双十一说明”残牌,又看向几处明显被利器砸坏的桌凳痕迹,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冷的嗤笑。这局面,哪还用得着看后续的交割?现场便是注定的死局。
混乱的人群被强权暂时压制,抽泣和愤怒被恐惧取代,只能死死低着头,任凭雨水冲刷。空气是凝固的胶,只有雨声和兵丁偶尔的呵斥。
王富贵和几个同样被推到角落、泥血满身的漕帮汉子缩在一起。胖子脸上的横肉麻木地耸动着,巨大的恐惧之下,心头仅剩一丝本能的不安在尖叫:陆爷!那个棚子!
黑脸军官的目光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个低矮窝棚,破烂的竹帘歪斜地挂着。那里的死寂,与现场的混乱和被强制压抑的哭喊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他朝旁边一个高个儿兵卒使了个眼色,朝窝棚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兵卒会意,脸上横肉一拧,眼神凶悍,大踏步踩过泥水,直接伸手就去扯那低垂的竹帘!
“滚出来!里面人死绝了?”
就在他那粗大的手指即将碰到帘子的瞬间——竹帘被从内部向上一掀!
一个人影平静地站在入口。
衣衫沾满深色污秽,大半边脸和脖颈都溅着湿冷凝结的暗红斑块,分不清是泥土还是血液。雨水顺着那人略显凌乱的黑发淌下,划过布满血污的下颌,又滴落进他被血污晕染的衣领。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看向棚外,瞳孔深处凝着霜,没有一丝慌乱或愤怒。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雨水的冰冷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正准备揪人的高个儿兵卒下意识后退半步,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后面紧跟着的两个兵丁也猛地停住脚步,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那人,正是陆子铭。手中紧握着一本封皮微微渗着血水、边缘似乎被切割开的素色薄册。
高个儿兵卒被那血腥气和这过分冷静的眼神激怒了,手一扬,裹着铁刺的马鞭就要当头抽下:“他娘的哑巴了?军爷问你话!”
“慢着!”
一个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黑脸军官排开兵丁,大步走了过来。雨水将他黑色的紧身箭衣打得更加冰冷。他的目光如实质的刀锋,精准地锁定在陆子铭脸上,瞬间略过他脸颊脖颈那干涸发暗的血污,落在他那双冷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上,瞳孔深处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
这眼神……不太对。黑脸军官压下心头的异样,他办案多年,见过太多被逼入绝境之人的惊恐、绝望、疯狂或徒劳的狡辩,却极少见到如此……死水般的平静。
黑脸军官的目光最终钉在陆子铭紧握的那本素色薄册上。那册子的边缘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隐隐有切割的痕迹,几丝暗色液体正从封皮边缘渗出,在雨水中晕开更暗的痕迹。
“陆管事?” 黑脸军官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先前那股纯粹的轻蔑和嘲弄收敛了些许。他向前迈了半步,目光如同钢针,在陆子铭的脸上搜寻任何细微的破绽。“兵部收到检举,有商户联名控告你陆记米行以兑付物流之名,行欺诈之实,侵吞钱粮,扰乱行市,证据就在眼前!” 他环指混乱狼藉的现场,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钉子在敲打,“本将奉兵部谕令,即刻清查你处所有往来账目、钱库、米粮储备。你,交出来吧。”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陆子铭手中那本染血的薄册上,没有明指,但那锁定的意味无比清晰。
王富贵的呼吸几乎停滞。完了!那本册子…那本诡异的册子!沈先生吐着血也要保住的东西!它…它能有用吗?在这么多虎狼兵丁面前?
阿福死死捂住嘴巴,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陆子铭身上,凝聚在他手中那本被血色浸染的薄册上。空气紧绷得如同满弦待发的强弓,只等一声弦响。
陆子铭缓缓地抬起了眼。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却洗不去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疲惫。面对军官那审视如刀的目光,他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没有看那军官咄咄逼人的眼,反而微微侧身,像是让开棚内空间,又像是示意身后的惨景。
然后,他就在那哗啦的雨声中,在那凝固了无数惊惧、绝望和压迫的视线里,用一种近乎平板、听不出任何起伏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要查的账……就在里屋地上。兑付册子和签单,就在我身后这位王管事的怀里。”
他稍稍顿了一下,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人……也还在里面。”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