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流与铁锁箱棱角硌入肋骨的钝痛终于被脚下泥泞的绵软触感替代,陆子铭猛地呛出一大口水,混杂着浓重的河泥腐草气息。金川门外的某处河滩荒地,半截腐朽的拴船木桩歪斜地刺入浑浊水面。斜阳刺破稀疏的芦苇丛,晃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呕……” 陆子铭跪趴在散发着鸭粪味的稀泥里,胃里的酸水混着泥浆往外涌,双臂却依旧如同铁铸般死死箍着怀里的铁锁箱。冰凉的河水裹着几根枯草灌进他敞开的领口,一个激灵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箱体的冰冷沉重感如此清晰。
“少…少爷!沈先生!” 阿福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浓重鼻音,他正挣扎着想爬起来,视线却黏在了几步开外。沈墨璃靠在那半截朽木桩上,湿透的青衫紧贴着瘦削的身体,脸色比江滩边被水泡得发白的浮木还要惨淡。她右手紧按着左肋下方,水渍浸透的布料下,能清晰地看到一片正迅速扩散的、不规则的深紫淤青轮廓,如同被一只无形重拳狠狠击中。一缕殷红顺着她紧抿、毫无血色的唇角蜿蜒滑落,滴在胸前泥浆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她的左腕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垂着,明显是脱了臼。
陆子铭心脏猛地一缩,连滚带爬扑过去:“沈账房!伤哪儿了?” 他看着那淤青的轮廓和扭曲的手腕,自己刚在冰冷河水中被冻木的左臂鬼面疮仿佛也呼应般地传来阵阵麻痹般的剧痛。
沈墨璃抬起眼皮,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痛苦,只有冰封般的冷静。她无视嘴角的血迹,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骨未全断,裂了。” 目光扫过自己脱臼的手腕,“小事。”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陆子铭怀中那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环木箱,又极快地瞥了一眼河滩尽头、芦苇缝隙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和城楼下盘查稀疏的军卒身影。“速离此地。箱子…太重。先藏匿,入城另寻人手运回。”
“藏?藏哪儿?” 阿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荒郊野外的,全是烂泥!扛回去?少爷您这身板加上这箱子……”
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河腥气混杂着淤泥和鸭粪味直冲鼻腔,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肋骨处的闷痛、左臂麻痹的灼痛、眼前的伤兵残将……这趟“扛杠”开局,简直是地狱难度。但他知道沈墨璃说得对,带着这明晃晃的“破锁巨杠”,就是行走的催命符!
就在这时——
“呔!那泥猴子!可算找到你们了!”
一声洪亮又带着点虚胖喘息的断喝从芦苇丛里炸响!紧接着,一个圆滚滚、浑身沾满枯叶草屑、跑得油汗淋漓的身影,带着七八个同样灰头土脸的粗壮汉子旋风般冲了出来。不是王富贵和他那帮漕帮兄弟又是谁?!
王富贵根本没仔细看几人惨状,一双眯缝小豆眼先精准地粘在了那口半泡在水里、糊满淤泥的黑漆漆铁环箱子上,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其复杂的光芒——五分肉痛、四分“我早就知道”、还夹着一分难以言喻的“果然如此”。
“我就说!我就说嘛!” 王胖子一拍大腿,肥肉乱颤,“难怪那天在当铺当石头珠子时手底下人回报,说看见几个蒙面杂碎在老柳家烧塌的后院角门处东张西望!老柳家那后院的砖地都给挖松了好几块!原来刨的是这玩意儿!害得我们……白白赔进去那么多破船帆烂牛皮!”
他身后几个扛着麻绳扁担的汉子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那箱子,交头接耳:“嚯,乌漆嘛黑的,看着就沉!” “估计是老柳私藏的金砖?” “金砖哪有那么大块的?我看像铁疙瘩!” “管他啥,找到陆爷就好!船头,咱那‘饿死了么’镖旗……”
“闭嘴!”王富贵狠狠瞪了手下一眼,这才把目光转向形容凄惨的几人,尤其看到沈墨璃嘴角的血迹和脱臼的手腕,还有陆子铭苍白的脸色,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那点心疼“破家当”的情绪瞬间被“找到了财神爷”的巨大喜悦取代,“哎呀呀!陆爷!沈先生!阿福小哥!你们没事就好!可吓死兄弟们了!都愣着干嘛!”他猛地回身冲那几个呆头鹅吼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还看!快!搭把手!用麻绳网兜把那宝贝箱子弄起来!轻点!这可是陆爷拿命换来的本钱!慢点抬!别把金疙瘩磕了!”
几个汉子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扑上去,解开随身的绳索网兜。那铁环箱子被淤泥覆盖、沉重异常,几个壮汉吭哧吭哧才把它从泥水里半拖半抬起来,冰冷的铁环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子铭也顾不上解释这箱子不是金砖而是催命符了,急忙指着沈墨璃低喝:“还有沈账房!腰肋重创!左腕脱臼!动作轻点!当心磕碰!”
王富贵连忙点头如捣蒜,指挥着两个最稳重的汉子小心翼翼半架半托起沈墨璃。沈墨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牙关紧咬,一丝痛楚终究没压住从唇齿间溢出,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依旧未发一言。只是当汉子粗糙的大手无意间擦过她冰冷的肌肤时,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下。
阿福红着眼圈,哆哆嗦嗦想帮忙托沈墨璃另一只手,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少年只好从怀里摸出个被水泡湿又揉捏得不成样子的油纸包,哆嗦着手指在里面扒拉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只同样被水泡湿、黏糊糊还沾着泥点的卤鸡腿。那是他偷偷藏起来当晚饭的,想着万一少爷饿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鸡腿,又看看沈墨璃惨白的脸,泪珠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沈…沈先生…您…您啃口鸡腿…压压惊补补气?”
沈墨璃的目光落到那泥汤鸡腿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陆子铭:“……”
陆子铭看着大堂这副景象,心沉了下去,又莫名燃起一股邪火。
“陈掌柜!醒醒!”阿福用力推搡着趴在破旧柜台上的账房老头。
陈掌柜猛地惊醒,看清来人如同被雷劈中:“东…东家?!!您…您您真的回来了?这…这……”他震惊地看着陆子铭的狼狈,又看向被小心翼翼安置在太师椅上、脸色惨白嘴角带血的沈墨璃,还有她那只明显扭曲变形的手腕,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咳嗽和绝望的叹息。“东家啊!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铺子烧了半截,外面都说您…您卷了胭脂券的银子跑了!当铺又压价收走不少抵债的票子…账上…账上只剩四十八两三钱银子了!库里好米烧了六成,只剩四百石挂零…那陈米……您前阵子说要‘忆苦思甜’的八百石,还在东仓码头风吹日晒啊!谁还敢买啊!”
好米:四百余石。
陈米:“忆苦思甜”专用款八百多石。
现金:四十八两三钱。
冰冷的数字像冰水泼头,却又像野火投入油缸!烧了铺子烧不掉存货!这就是翻盘的本钱!
“阿福!”陆子铭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立刻去!找到所有还在喘气的弟兄!告诉王胖子!带着他的人马上给我滚过来!还有!传令所有米行的,以及之前那些发过‘买米送胭脂’券的青楼、茶肆、酒楼的管事姑娘们,明天卯时正点,码头东仓大空场集合!少爷我请他们吃顿饱饭,送一场泼天富贵!”
“泼…泼天富贵?”陈掌柜差点当场心梗,账上这点银子够给所有人买窝头么?
“对!泼天的富贵!”陆子铭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狞笑,“就在秦淮河上!搞一场万民同欢的盛事!名字就叫—— ‘万历五年秦淮米商饕餮感恩大酬宾’!简称——‘双十一’!”
他根本没理会惊愕的众人,扭头看向太师椅上闭目调息的沈墨璃,声音压低了些但依旧斩钉截铁:“沈账房,劳烦你撑着点,算算账上这点银子能支应几项。” 他语速飞快,“第一,立刻统计所有能动用的人力,三天!我不管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把那八百石‘忆苦思甜’米全部给我裹上印着福字或者‘太祖爷赐福’字样的麻布纸皮!每一袋都要像过年送礼似的,扎严实了!”
“第二,” 他猛地拉开大堂破败的后门,指着秦淮河支流码头上堆成小山的一堆东西——苏州漕帮那艘报废的旧船上拆下来的,几十根歪七扭八的破旧船橹,十几条千疮百孔的老旧帆布,还有一堆锈蚀开裂的牛皮护套!“看见那些破烂没?王胖子,你带人去!告诉苏州漕管事的!这堆破烂算我们陆记租借!五十两银子租金,立字据,先付十两!十天后原样奉还!弄干净点,别带太多鱼腥味!那是咱们‘双十一’大舞台的材料!名字我都想好了——‘乘风破浪转运大舞台’!”
王胖子看着那堆散发着桐油和鱼腥气的破烂,又看看手上陆子铭塞过来的唯一一块十两小银锭,胖脸皱成了苦瓜:“陆爷…这…五十两租金就买这点…破烂用几天?”他身后几个刚抬箱子回来的漕帮汉子也面面相觑,这陆爷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十两银子扔水里还有个响呢!
“你懂个屁!这叫资源整合!物尽其用!”陆子铭大手一挥,根本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第三!灯光!晚上不能黑灯瞎火!买灯笼油灯太贵!给我去河边找那些挑泔水的老更夫!高价!收购他们那些破了的、豁口的、装泔水的旧坛子旧瓦罐!告诉他们,洗干净点!送到东仓!插上捻子!少爷我要做两千盏‘饿死了么’牌引路灯!免费!照亮秦淮河!油?找旁边几家榨油坊,跟他们说,把卖不掉的馊油渣子给我!掺点水,够冒烟就行!跟他们说这是打广告!油坊名字刻在灯座上!让全城都知道他们赞助了‘饿死了么’!”
陈掌柜已经彻底木了,眼神直勾勾的。
阿福在怀里掏了半天,终于又摸出一只还算完整的卤鸡腿,哆哆嗦嗦地想递给沈墨璃,看着她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只好自己狠狠啃了一口压惊。
沈墨璃闭着眼,脸色苍白,右手紧按肋下,但脱臼的手腕此刻由米行一个老成伙计正小心翼翼地尝试复位,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咔哒”声。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愣是没哼一声。
陆子铭还在口沫横飞:“第四!也是核心!物流!‘双十一’啥最重要?买的爽!送的快!今天买明天到!才叫痛快!”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几个铜板跳了起来,“阿福!你亲自去找王胖子!告诉他!从今天起,他给我当‘饿死了么物流’的总镖头!发动所有能跑应天府地面的小舢板、漕船、甚至划子!从今天起,挂我陆记特制‘饿死了么送得快’旗帜的船,跑秦淮河到应天府城内各坊巷的短途配送!运费——按件计!送一袋米!运费……两文钱!现结!”
“两…两文钱?!”阿福一口鸡腿肉差点噎住,两文钱够干嘛的?买个小肉包都不够!
“就两文钱!”陆子铭目光炯炯,“跑一单赚两文!跑十单就是二十文!薄利多销!跑得多月底还有奖!满三十单送两升‘忆苦思甜’熬粥陈米!这叫下沉市场!用户绑定!让整个应天城的人都知道,买东西认准‘饿死了么’!送货快!认准这只啃着快腿的小鹌鹑旗!”(他临时设计了一个歪扭的、像被啃了一口鸡腿的鹌鹑草图)
王富贵掰着粗短手指头算了算,好像…有点搞头?跑腿总比喝西北风强!他脸上苦相稍缓:“那…陆爷,这跑腿钱现结…兄弟们刚抬箱子都饿了……”
“账房!银子!”陆子铭对着柜台低吼一声。柜台后,沈墨璃不知何时已艰难地睁开了眼。她脸色惨白依旧,左腕依旧低垂无力,但右手却握着一支秃了毛的笔,沾了朱砂,飞快地在账册上写划。听到声音,她左手勉强抬起一点——明显牵动肋伤,眉头痛得拧紧,示意伙计帮她把一个小布袋推过来。
“十两?”王富贵眼睛一亮。
陆子铭摇头,指着账桌上沈墨璃刚算出来的单子——那是用来印券的红纸麻布颜料银子:“不!这里面拨十两!给王胖子,就刚才给你的十两!别动!这是王胖子你们兄弟今天找我的路费、抬箱子的工钱还有…今晚的伙食费!”他看着王富贵瞬间垮下去的胖脸,嘴角勾起一丝奸商的笑容,“至于跑腿费…王总镖头,考验你威信的时候到了!给兄弟们打白条!告诉他们!月底活动结束,凭送单数量,一次性结清所有工钱外加奖励米!签字画押!这叫…未来现金流抵押!”
陈掌柜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打白条?画饼充饥?还现金流抵押?!这是嫌破产速度不够快么?!
沈墨璃强撑着精神,笔尖在纸上划出最后的数字,字迹比平时更显锋利:“纸墨布十两已支。赊工饭十两,计息日三分。王富贵物流垫资,估日工钱……十人,日食百斤米,月结需三百两加米八百斤。预算总缺……五百八十两。” 冰冷的数字如同刮骨钢刀,把陆子铭精心描绘的蓝图切割得面目全非。
大堂再次陷入死寂。五百八十两!一座足以压垮此刻陆记米行的金山!连窗外秦淮河的晚风都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嘲笑。陆子铭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冰冷的铁锁箱硌在腰侧的痛楚变得无比清晰。没钱!没钱!没钱!口号再响也没用!
就在这时——
“砰!” 米行后院小门被人大力撞开!
王富贵的身影如同一个滚动的肉球再次冲了进来,这次他脸上全无沮丧失落,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绝地翻红的亢奋!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吓人的汉子!
“陆爷!钱!有钱了!” 王富贵吼得嗓子都劈了叉,颤抖的胖手指向身后汉子们肩上扛着、怀里抱着的东西——
· 十几卷虽然边缘磨损、但厚实坚韧的深蓝旧船帆布!
· 几十块虽然沾满油渍污垢、但巨大完好、边角带着厚实铁框和清晰印着“龙江船厂监造”印记的船灯琉璃罩!
· 还有一大堆散发桐油气息、厚重结实的…破牛皮甲板罩布!
· 甚至还有一堆黑乎乎、被扎捆好、带着引信头的废弃……信号烟火棒!
“陆爷!兄弟们不傻!您说那堆破烂能搭台子!”王富贵兴奋得唾沫横飞,一脚踹开旁边一个打开着、露出里面一堆破烂木桶碎料的箱子盖板,“这些才够格!”
他指着那堆“破烂”豪情万丈:“帆布!当顶棚!琉璃罩!晚上挂‘饿死了么’灯架上!照瞎整个秦淮河!破牛皮!围住咱们台子挡风!当背景板!信号棒?点!多喜庆!咚咚响!亮又光!比炮仗省钱还有劲!咱们漕帮别的没有,破船烂帆烂牛皮管够!运货跑船更不在话下!这场子!咱们‘饿死了么物流’搭定了!咱们……投……投了!”最后两个字他带着壮士断腕般的破音吼出来,仿佛这不是一堆破烂,是价值千金的股份!
陆子铭看着这堆散发着鱼腥桐油气味的“资产”,又看看王富贵那张油汗交织、写满孤注一掷的胖脸,再感受着身边沈墨璃那冷冽的账目数字与现实困境的尖锐对冲……
一抹带着烟火气息的、歪扭的、像只被啃过鸡腿的“饿死了么”鹌鹑旗,开始在他脑海的狂澜与深渊之间,猎猎招展。秦淮河的晚风中,一个泥腿子操持着破烂大船和腐朽巨杠的荒诞舞台,正在五百八十两的财务深渊之上,摇摇晃晃,准备强行起航!而漕船吱呀作响的桨橹声,仿佛变成了冲锋的号角——大明物流业的野蛮人,拎着缺口的破碗,要抢下第一块带肉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