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那场惊天动地的“丰饶之判”,如同一次精准而狂暴的脑颅手术,虽过程酷烈,却瞬间清除了盘踞在山东最为顽固的一颗毒瘤。其引发的余波,以济南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所激起的涟漪,迅速而猛烈地涤荡着整个齐鲁大地。
消息的传播速度远超任何官府的邸报。几乎在赵文博等人化作耕牛的第二天拂晓,整个山东官场和士绅阶层便已通过各种隐秘或公开的渠道,得知了这一足以令他们灵魂战栗的细节。
不再是模糊的“仙师震怒”、“严惩不贷”,而是具体到“赵文博变作了深褐色公牛”、“其长子变牛后失禁”、“恶仆张癞子跪地求饶听得懂人言”、“力竭耕田至死方休”……这些栩栩如生、细节恐怖的描述,比任何律法条文和道德说教都具有千百倍的冲击力。
往日里那些或阳奉阴违、或哭穷叫惨、或试图串联抵抗新政的乡绅,此刻集体失声。许多人听闻消息后,第一反应是把自己关在书房或内室,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他们仿佛能听到那绝望的牛哞在自己耳边回荡,能感受到那强行重塑肉身的恐怖痛苦。
恐惧,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傲慢。
济南府衙门前,一改往日的冷清或只有小吏走动的情景。天刚蒙蒙亮,便有无数顶轿子、马车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府前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来的都是济南府乃至周边州县有头有脸的官员、致仕乡绅、各大商号的东家。
他们不再是来讨价还价或施压诉苦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谦卑以及一种急于表态的迫切。手中大多捧着厚厚的账册、地契匣子,甚至有人直接抬着装有金银的箱笼。
巡抚邱祖德一夜未眠,却精神矍铄。他端坐大堂之上,看着下方黑压压一片、屏息凝神、姿态放得极低的官绅,心中感慨万千。仙师手段,果真雷霆万钧,成效立竿见影。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文博通敌叛国,罪孽深重,仙师施以‘丰饶之判’,乃咎由自取,亦为天下警示!《新世三约》乃仙师法旨,天命所归,绝非儿戏!以往种种,或可归咎于旧习难改,观望犹疑。然自今日起,若再有阳奉阴违、隐匿田产、阻挠清丈、蓄奴不改、乃至心存怨怼、暗中作梗者……”
他话语微微一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仿佛那目光能看透他们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小心思。
“……赵文博及其党羽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敢!不敢!” “我等坚决拥护仙师法旨!拥护抚台大人推行新政!” “小人今日便是来呈报家中田亩实数、仆役名册,恳请大人派人核查!” “这是小人家中历年积存之粮,愿捐出大半,助抚台大人开设粥厂,赈济流民!” “敝号愿低价售卖耕牛、农具,全力支持新政!”
一时间,堂下表态之声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唯恐慢了一步便被视作心怀叵测。许多人当场就打开账册箱笼,请巡抚衙门的吏员登记验收。那种“刮骨疗毒”般的“主动”和“彻底”,是邱祖德以往用尽手段也未能达到的。
邱祖德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热情之下是何种恐惧在驱动,但他并不点破。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立刻下令,所有衙门吏员、新政推行者全员出动,分成数十个小组,依据这些“主动”上交的册簿,即刻分赴各地,进行“核对”与“接收”。名为核对,实则是借着这股恐怖的东风,将清丈、释奴、接收“捐献”的工作以最高效率推行下去。
整个山东的官僚机器和新政推行体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效运转起来。以往需要扯皮数月甚至数年的清丈工作,如今往往几日便可初步完成;以往藏着掖着的田亩奴仆,被主家主动甚至超额报出;以往一毛不拔的富户,如今争相“捐输”钱粮以示忠心。
风气,真的在一夜之间,骤然扭转。虽然这转变的根基源于恐惧,但邱祖德相信,只要新政的好处逐渐显现,这恐惧未必不能转化为真正的顺从甚至拥护。
与乡绅们的恐惧战兢不同,济南城乃至听闻消息的普通百姓,则在最初的极致震撼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欢欣鼓舞和宣泄之中。
赵府被抄没的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粮帛、古玩、地契,并没有被收入府库深锁,而是在邱祖德和新政推行者的主持下,以极快的速度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惠民之举。
就在赵府被抄没后的第三天,济南城内及周边县乡,同时开设了数十处大型粥棚。与去年官府施粥那清可见底、掺沙带糠的汤不同,这次粥棚里熬煮的是实实在在的稠粥,蒸得喧腾的白面馒头管够!粮食来源,正是赵府那来不及霉烂的陈粮和新抄没的粮食。
同时,以工代赈的大规模工程也迅速启动。修缮黄河堤坝、疏浚淤塞河道、开挖灌溉沟渠、铺设平整道路……无数流民和城市贫民被招募而来,只要付出劳力,就能获得足以养活家人的口粮和一份微薄的工钱。工钱虽少,却意义重大,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单纯的乞食者,而是通过劳动获得报酬的建设者。
更让百姓们激动的是,那些从赵府及其党羽家中抄没出的地契,被当场宣布作废,并由官府重新丈量登记后,开始分批分片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户。许多原本赵家的佃户,几乎是哭着签下了新的租契,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而那九头“罪牛”,则成了济南城外一道奇特的“风景”和永不失效的“警示牌”。它们被戴上沉重的木枷和特制的铁蹄,身上烙着醒目的“罪”字印,由专人看管,在最贫瘠、最难耕作的土地上没日没夜地拉犁。常有百姓结伴前去“参观”,对着那些眼神中充满痛苦、屈辱和茫然的公牛指指点点,诉说着赵家往日的罪行,感慨着天道轮回。
尤其当有人认出哪头牛是曾经的“赵老爷”、“赵少爷”或某位恶仆时,总会引来一阵夹杂着快意与惊叹的议论。这种“现世报”带来的精神冲击和满足感,远超简单的杀头抄家。它让所有人体会到一种近乎“天道”的、冰冷而具体的公正。
云茹那句“所有抄没之产,皆归于民,用于新政”的承诺,以最快、最直观的方式得到了兑现。民心前所未有地凝聚,对“药师”和“新政”的拥护达到了狂热的地步。一种充满生机的、忙碌的、充满希望的氛围,开始取代往日死气沉沉的绝望,在山东大地上弥漫开来。
青州府,益都县。
李崇善的决断与彻底执行,为他带来了远超预期的回报,在他的亲自监督和新政推行官的指导下,李家名下所有田产被迅速、公开地清丈完毕。一本本崭新的地契被制作出来,直接分发到了原本的佃户和招募来的无地流民手中。地契上明确写着他们的名字、田亩位置和面积,宣告了他们从此成为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
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农民们爆发出的生产热情是空前绝后的。他们像呵护孩子一样照料着田里的庄稼,精耕细作,恨不得将地里的每一分潜力都榨取出来。
李崇善又顺势而为,主动交出了家族积累的水利图和良种培育法,由新政推行官组织人手,兴修水利,推广李家和药师赐下的丰饶良种。
不过短短十数日,他治下的庄园村落便焕发出远超周边的蓬勃生机。新修的沟渠将清水引入干涸的坡地,新播下的麦种已显露出喜人而异常茁壮的长势。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活力,弥漫在田野乡间。
李崇善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和农民脸上真挚的感激,心中充满了期待。他损失了田产的所有权,但他赢得了民心,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了整个山东,乃至可能在未来天下都挂上号的“新政模范”。他相信,这笔投资,远比那些死物般的田契要划算得多。
更让他得意的是,那所他斥资兴办的“新式学堂”已然敲定了首批三十余名学生,其中不乏几位邻县闻讯赶来、家境尚可的子弟,更有五六名附近村女。聘请的那位通晓儒学与数算的先生已然到位,虽惹来些守旧士人的非议,但在李崇善“实用为先、培养新世人才”的大旗下,倒也无人敢公开阻挠。学堂开工当日,邱祖德特意派人送来亲笔题写的“开智新民”匾额,更是将李崇善的声望推到了顶点。
此刻,李崇善正站在书房的山东舆图前,目光灼灼。他的野心随着初步的成功而急速膨胀。
“父亲,如今我李家名声在外,仅益都一县之地,恐难施展拳脚。”
其长子在一旁低声道,脸上也带着兴奋。 “不错!”李崇善手指重重点在青州府其他几个县上,“下一步,你亲自去与府衙的新政推行官接洽,就说我李家愿出钱出粮,组织一支‘助新政工建队’,招募流民,协助官府疏浚整个青州府的漕渠主干!还要再多开三家工坊,不仅织布,更要尝试打造那些新式农具!名字嘛……就叫青州新民工坊!”
他要将李家的模范作用,辐射到整个青州府,甚至更远。他要在新秩序中,牢牢占据实业兴邦、新政先锋的名分与实权。
曲阜,衍圣公府。 孔弘绪在灵兽诛邪、仙果净化事件后,威望已然确立。赵府事件的消息传来,更是让孔府内部最后一点杂音彻底消失。
孔弘绪抓住时机,大力推行改革。他正式宣布,孔府名下所有田产,除保留必要的祭田外,全部依新策重新丈量,招募佃户承租,租金大幅降低。府中仆役,除自愿留下领取工钱者外,一律发放遣散银,归还身契。
最重要的,是那株仙果树和守护灵兽。孔弘绪亲自制定了严格的《求果规章》和《入学条例》,将其刻成石碑,立于府外。规章明确:求果者需确系贫病交加,经核实后登记领取,绝对公平;求学者需通过简单考核,证明其向学之心,一旦入学,一视同仁,笔墨纸砚甚至由孔府补贴一部分。
他还做了一件石破天惊之事——他亲自为第一批入选学堂的数十名寒门学子和那名戴着帷帽的少女,举行了简朴而庄重的开笔礼。在典礼上,他慷慨陈词,阐释有教无类乃先师孔子本意,批判后世僵化教条背离圣训,号召学子们学习新知,将来为新世贡献力量。
此举虽引来一些守旧文人的暗中讥讽,但在仙树祥瑞和灵兽威慑的大背景下,以及孔弘绪身体力行的推动下,曲阜孔府开放包容、顺应天命的新形象开始迅速传播开来。前来求果问药、咨询入学的人络绎于途,孔府门前竟渐渐有了几分百家争鸣的雏形。孔弘绪甚至开始组织人手,尝试用新的观点重新注解部分儒家经典,试图为新政提供学理上的支持。
然而,并非所有暗流都被这浩荡新风所涤荡。在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毒菌仍在滋生。
兖州府,某处更加隐秘、深入地下的洞穴。这里潮湿阴冷,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闪烁,映照着李化那扭曲变形的脸庞。
赵府下场和奔狼灵兽的恐怖,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最后一点正面抗衡的勇气。他现在确信,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极其凄惨、毫无价值。
但恐惧并未让他放弃,反而催化出更加阴险、更加恶毒的计划。他眼中的疯狂并未减少,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算计。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李化嘶哑着声音,对仅剩的寥寥几个心腹信徒说道,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如同毒蛇吐信,“她那套东西,靠的是‘恩威’并施。威,我们见识了,确实可怕。但那‘恩’呢?若是这‘恩’变成了‘祸’,会怎样?”
一个心腹疑惑道:“香主,那仙果……那粮食……确实能活人啊,咱们的人亲眼所见……”
“蠢货!”李化低吼道,“能活人不假!但若是吃了她发的粮食,喝了她的水,反而病了、死了呢?
若是她那‘普惠众生’的地方,突然爆发了瘟疫呢?你们说,那些刚刚对她感恩戴德的泥腿子,是会继续信她,还是会怀疑、会恐惧、会愤怒?!”
信徒们闻言,皆倒吸一口冷气。
李化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她不是有神狼吗?能辨奸诛邪,但它能辨得出无形的瘟疫吗?能防得住所有人喝的水吗?咱们不需要直接对抗她,只需要在她最得意的地方,悄悄地、一点点地……投下种子。”
他的计划变得极其歹毒:不再直接攻击孔府或灵兽,而是转向破坏新政的惠民成果,制造恐慌和信任危机。
“我们要像地下的蚯蚓一样,悄悄地松动她的根基。”李化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让她疲于奔命,让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信任,从内部一点点烂掉!无生老母在上,真空家乡才是归宿!只要人心生疑,我们的机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