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0 标准时】
黄昏的模拟光线将紫冥驻地客厅的阴影拉得很长,仿佛那些无形的创伤也随之蔓延、扩张。乔奢费从观景回廊回来,推开驻地门时,带进了一股外面微凉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但这股清新的气流很快便被驻地内凝滞的、混合着药味和沉闷的气息所吞噬。
巴库鲁不在客厅。乔奢费侧耳倾听,能隐约从巴尔格姆的房间方向听到极其轻微的、医疗仪器运行的嗡嗡声,以及少年压抑着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他大概是一直守在那里。
乔奢费没有去打扰。他径直走向医疗隔离舱。巴纳雷斯的情况似乎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屏幕上的波形和数字依旧在危险的边缘徘徊,那规律的“滴滴”声像是一把钝刀子,持续不断地切割着人的神经。他站了片刻,目光掠过巴纳雷斯平静却毫无生气的脸庞,最终落在自己胸前那枚银质胸针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那精致的王家纹路似乎能传递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他需要这个,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来自外部的锚点,来对抗内部不断蔓延的虚无。
他转身,再次走向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他没有关门,让客厅里微弱的光线和声音能够透进来一些。他重新坐在书桌前,数据板上塞琳娜的影像再次亮起。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涣散。沙宾的话点醒了他——“从‘心’的角度去考虑”。
他开始仔细观察塞琳娜的每一个动作,不仅仅是招式本身,更是动作之间衔接的韵律,是她那双清澈眼眸在战斗时流露出的、近乎冥想的专注。她的“格斗禅”并非单纯的防御或闪避,更像是一种与环境、与对手能量的共鸣与引导。她不是在对抗力量,而是在“理解”并“转化”力量。这需要极高的精神修养和身体控制力。
乔奢费的手指在数据板上滑动,将几个关键的战斗片段慢放、定格。他注意到,塞琳娜在应对迅猛攻击时,身体总会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先于主要格挡动作的“预置”性调整,像是水波在承受石子投入前的微微荡漾。这不是计算,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基于对能量流动感知的本能反应。
“她的弱点……或许不在于招式本身,而在于这种‘连接’本身。”乔奢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如果她的战斗依赖于与对手、与环境的“和谐”,那么强行打破这种和谐,制造出绝对的“不和谐”,是否就能扰乱她的节奏?用远超她引导极限的、纯粹而爆裂的速度,或者……用她无法理解的、源于绝望与痛苦的意志?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他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负面情绪驱散。他需要的是战术,不是被情绪左右的鲁莽。
【18:50 标准时】
晚餐时间。自动送餐系统再次送来营养剂和能量棒。乔奢费拿着自己和巴库鲁的两份,走到了巴尔格姆的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到巴库鲁蜷缩在墙角的一张备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显然疲惫到了极点。而医疗床上,巴尔格姆依旧昏迷着,脸色在房间柔和的医疗照明下显得有些灰败,那只被厚重固定套包裹的脚踝突兀地矗立在床边。
乔奢费没有立刻叫醒巴库鲁。他将营养剂和能量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到巴尔格姆床边,低头看了看这位以纪律和坚韧着称的副手。巴尔格姆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仍在承受着痛苦,或者说,仍在恪守着某种责任。乔奢费伸出手,轻轻将滑落到巴尔格姆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开,动作轻柔得与他此刻沉重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这时,巴尔格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呻吟,眼皮下的眼球似乎快速转动了几下。
“哥!”几乎是同时,巴库鲁猛地惊醒,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椅子。他扑到床边,紧张地盯着巴尔格姆的脸。“哥?你醒了吗?你能听见我吗?”
乔奢费也屏住了呼吸,紧盯着巴尔格姆。
然而,那点微弱的反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了。巴尔格姆的脸色恢复了一贯的沉寂,只有监测仪上平稳的波形证明着他生命的延续。
巴库鲁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颓然地垮下肩膀,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小兽。他慢慢滑坐回椅子上,双手抱住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轻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乔奢费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承受着这弥漫在房间里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无助。他看着巴库鲁颤抖的背影,看着床上毫无知觉的巴尔格姆,胸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
过了好一会儿,巴库鲁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他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被泪水冲刷后的、带着痛楚的清醒。
“吃点东西。”乔奢费这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属于巴库鲁的那份营养剂和能量棒推到他面前。
巴库鲁看了看食物,又看了看乔奢费,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能量棒,机械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起来。味道显然并不好,他吃得眉头紧皱,但还是坚持着,一口,又一口。
乔奢费也拿起自己的那一份,靠在墙边,沉默地进食。两人之间,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医疗仪器的运行声在回荡。
“队长,”巴库鲁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但异常认真,“我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吧?”
乔奢费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少年那双充满希冀又饱含恐惧的眼睛,无法说出那个冰冷的“可能性极低”。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用一种他自己都几乎要相信的、笃定的语气说:“会的。他是巴尔格姆。”
巴库鲁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要把这个答案刻进心里。他继续低头,更用力地啃咬着那块能量棒。
【20:15 标准时】
夜幕彻底笼罩了选手村。驻地内的照明系统自动切换成了夜间模式,光线变得柔和而昏暗,阴影在角落里滋生。
乔奢费决定再去看看其他队员。他先去了巴萨帝的房间。
巴萨帝依旧保持着白天的姿势,仰面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的膝窝处,再生薄膜下的粉色肌肉似乎比白天看起来更“活跃”了一些,但那种缓慢的蠕动,在昏暗光线下反而显得有些诡异。乔奢费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巴萨帝。”
没有回应。巴萨帝的目光甚至没有丝毫偏移,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随着那被摧毁的膝盖一同碎裂,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乔奢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知道巴萨帝的力量源于对能量流动的感知和如山岳般的稳定,如今这具身体连基本的稳定都失去了,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伸出手,想拍拍巴萨帝的肩膀,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缓缓放下了。此刻的安慰,或许更像是一种打扰。
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巴萨帝的房间,走向那个临时安置巴约比的储物间。
这里的光线更暗,只有生命体征监测仪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映照着巴约比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面部轮廓。乔奢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屏幕上那缓慢移动的光点,感受着这片空间里几乎凝滞的死寂。巴约比,这个沉默的“寂灭者”,连昏迷都显得如此彻底,仿佛已经提前拥抱了永恒的宁静。
乔奢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短。这里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能侵蚀人的意志。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来,轻轻关上门,将那令人心悸的寂静重新锁在狭小的空间里。
回到客厅,巴库鲁已经不在巴尔格姆的房间了。乔奢费听到洗漱间传来隐约的水声。他走到医疗隔离舱外,进行今晚不知道第几次的“例行”查看。数据依旧,情况依旧。他隔着玻璃,看着巴纳雷斯,在心中无声地说:“坚持下去,兄弟。我们都需要你坚持下去。”
水声停了,巴库鲁从洗漱间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但精神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点。他看到乔奢费站在隔离舱外,脚步顿了顿,然后默默地走了过来,站在乔奢费身边,一起看着舱内的巴纳雷斯。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两尊守在沉睡巨龙旁的沉默石像。医疗仪器的滴滴声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时间刻度。
【22:50 标准时】
夜渐深。巴库鲁终究是少年人,精力不济,加上情绪大起大落,此刻已是哈欠连天。乔奢费看着他强撑着眼皮的样子,开口道:“去睡吧。今晚我守着。”
巴库鲁揉了揉眼睛,犹豫了一下:“队长,你也需要休息……”
“我没事。”乔奢费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去吧。你哥哥那边有监测仪,有情况会报警。”
巴库鲁看了看乔奢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了自己那间紧挨着巴尔格姆房间的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乔奢费一人。他没有开主灯,只借着医疗仪器和窗外透进来的、选手村永不彻底熄灭的零星灯火照明。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静的夜色。远处的其他分队驻地,有些还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那是在积极备战的队伍。而紫冥的驻地,却如同暴风雨过后一片死寂的港湾。
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没有像马库斯那样擦拭武器,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他闭上眼,试图进行冥想,像塞琳娜那样寻求内心的平静。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巴纳雷斯微弱的呼吸,巴尔格姆紧蹙的眉头,巴萨帝空洞的眼神,巴约比死寂的沉默,巴库鲁压抑的哭泣,还有沙宾冷静的分析,皮尔王深沉的目光,路法总长冰冷的训斥,以及塞琳娜那如流水般难以捉摸的棍法……
他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平静,对他而言,在此刻是一种奢侈。
他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缓慢地踱步。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也生怕惊醒了内心深处那头名为“绝望”的野兽。他从客厅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循环往复。影子被拉长、缩短、再拉长,像一个被困在时间牢笼里的幽灵。
他再次走到巴纳雷斯的隔离舱外,看着那稳定的、却代表着重危的数据;他走到巴尔格姆的房间门口,侧耳倾听里面监测仪规律的声响;他甚至在巴萨帝的房门外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里面那片不同于巴约比的、带着痛苦意识的死寂。
这一夜,对乔奢费而言,注定漫长。他不仅仅是紫冥的队长,更是这些倒下队员的守望者。他承载着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痛苦,他们未竟的战斗。皮尔王的胸针别在胸前,沉甸甸的,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道枷锁。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下一场比赛能否获胜,不知道医疗舱里的兄弟们能否醒来。
他只知道,在这个休赛期的第一夜,他必须醒着,必须站着。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必须承担的重负。
窗外的模拟天穹,星辉黯淡,仿佛也疲倦了。时间,在医疗仪器的滴答声和乔奢费无声的踱步中,一分一秒地,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未知的黎明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