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阿瑞斯星永不疲倦的星际港口货运流,在精确到毫秒的调度中,看似缓慢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前推进。赫利俄斯之眼的光芒,在府邸冰冷的金属外墙上,又刻下了几道难以察觉的、代表着岁月流逝的细微痕迹。安迷修的身形愈发挺拔,少年人的单薄正在被逐渐覆盖上的、结实而内敛的肌肉线条所取代。他的面容褪去了更多孩童的圆润,下颌的线条开始显露出些许棱角,只是那双紫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如深潭,将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自那次在“召唤之间”初次成功召唤刑天铠甲,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那初次接触磅礴力量所带来的震撼与痛苦,那场实战测试中的紧张与破坏,以及巴顿教官那盆冷水的评价,都如同烙印,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铠甲召唤,从最初的新奇与不适,逐渐变成了他训练日程中一个固定且日益重要的部分。
他不再仅仅是在巴顿教官的监督下进行基础适应。训练的内容开始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贴近实战,也更加……残酷。
此刻,他正身处一个升级版的综合战术模拟场内。这里不再是简单的都市废墟,而是模拟出了一片环境极其恶劣的外星战场——扭曲的、散发着有毒孢子的巨型真菌森林,地面是松软而黏稠的沼泽,不时有冒着气泡的酸性水洼,空气中弥漫着阻碍视线和传感器效能的彩色迷雾。模拟的环境光照极其昏暗,只有一些散发着幽光的真菌和偶尔划破天际的模拟闪电,提供着短暂而诡异的照明。
安迷修身着刑天铠甲,暗红色的装甲在昏暗的环境下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眼部晶体和能量纹路散发着微弱的、稳定的光芒。他的呼吸透过面甲,显得平稳而悠长,但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面甲内部的战术界面上,不断刷新着环境数据、毒素浓度警告,以及……数个代表着高威胁目标的红色光点,正在真菌林的阴影中快速移动、包抄。
这不是简单的机器人了。这次模拟训练动用了军团俘虏的、经过改造和控制的、真正具有攻击性和猎杀本能的外星生物——几只来自“泽格星”的刀锋掠夺者。它们拥有剃刀般锋利的肢体、闪电般的速度,以及一种对活物能量气息极其敏感的感知能力。
“训练目标:生存,并在限定时间内,清除所有威胁单位。”巴顿教官冰冷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传来,背景音是模拟场内呼啸的、带着腐蚀性气息的怪风,“记住,这里是战场,不是演习场。任何失误,都可能付出代价。”
代价。安迷修咀嚼着这个词。他能感觉到面甲内部传来的、属于刀锋掠夺者那充满侵略性和嗜血欲望的精神波动,如同冰冷的针尖,不断刺激着他的感知。
突然,左侧一簇巨大的、如同喇叭花般的紫色真菌后面,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带着刺耳的破空声,锋利的骨刃直切安迷修的颈部装甲缝隙!
安迷修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训练出的本能,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左臂装甲向上格挡!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冲击力让安迷修的手臂一阵发麻,脚下的沼泽地面被踩出两个深深的凹坑。他看清了袭击者——那是一只大约两米高的刀锋掠夺者,复眼闪烁着残忍的红光,口器开合,滴落着具有腐蚀性的唾液。
一击不中,刀锋掠夺者借助撞击的力量灵活后翻,落地无声,再次融入阴影。
安迷修心中凛然。这些生物的战斗方式,与结构化的机器人完全不同,更加诡异、灵活,充满了野性的狡诈。
他没有贸然追击,而是迅速移动位置,背靠着一棵粗壮的、覆盖着黏滑菌毯的怪异树干,减少来自后方的威胁。意能高度集中,刑天铠甲的能量在体内缓缓流转,提升着他的感官和反应速度。
“右后方,高速接近!”战术界面上弹出警告。
安迷修想也不想,身体猛地向左侧旋身,右手手甲上能量瞬间凝聚,一记“刑天掌”带着灼热的气浪向后拍出!
“噗!”
掌风击中了一个从迷雾中扑出的黑影,将其打得翻滚出去,发出尖锐的嘶鸣。但几乎在同一时间,头顶上方,又一道黑影如同捕食的猎鹰般俯冲而下,骨刃直刺他的天灵盖!
危机时刻,安迷修脑海中再次闪过沙宾和沙尔曼配合的影子。他没有选择硬扛或者仓促的“移形换影”,那会消耗大量意能,在这种持久战中并非上策。他做出了一个看似冒险的决定——身体猛然下蹲,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向上扫出,一记灌注了能量的“飞影腿”(虽然他召唤的是刑天铠甲,但格斗技巧是相通的),精准地踢在了刀锋掠夺者下扑时暴露出的、相对柔软的腹部关节!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只刀锋掠夺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下扑的势头被强行打断,翻滚着砸落在不远处的沼泽里,溅起大片浑浊的、带着酸臭味的泥水。
安迷修没有停顿,立刻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短短几次交锋,他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些生物懂得配合,懂得利用环境,攻击刁钻狠辣。
剩下的几只刀锋掠夺者似乎被同伴的受伤激怒了,它们不再隐藏,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发起了进攻!一时间,刀光闪烁,嘶鸣阵阵,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将安迷修笼罩。
安迷修将刑天铠甲的力量催动到极致,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拳、掌、腿、肘,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化作了武器,与这些凶悍的外星生物激烈搏杀。能量碰撞的爆鸣声、骨刃与装甲的刮擦声、怪物的嘶吼声、以及他自己的喘息声,在昏暗扭曲的真菌林中回荡。
他抓住一个机会,用一记“八位移行”瞬间脱离包围圈,出现在一只刀锋掠夺者的侧后方,手甲上红光暴涨,“火刑风云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它的背心!
“轰!”
那只刀锋掠夺者如同被炮弹击中般,整个身体向前抛飞,撞断了好几棵巨大的真菌,才瘫软在地,身体焦黑,不再动弹。
战斗愈发激烈。安迷修的身上也添了几道伤痕——一道骨刃擦过他的肩甲,留下了深深的划痕;另一只掠夺者的酸性唾液溅射到他的腿甲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却也让他更加专注。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应对,开始尝试主动掌控节奏。他利用环境,将怪物引向有毒的孢子区域,或者那些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危险的酸性沼泽。他学习着这些掠夺者的攻击模式,预判它们的动作。
终于,在付出了相当的体力和意能消耗后,最后一只刀锋掠夺者被他用一记精准的、凝聚了全身力量的“天地战神斩”(战神烈火剑的简化能量释放)劈成了两半,腥臭的体液和内脏溅射得到处都是。
模拟场内暂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安迷修穿着破损、沾染了污秽的刑天铠甲,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央,剧烈地喘息着。高强度的战斗和持续的精神紧绷,让他感到一阵阵虚脱。铠甲内部的温度很高,汗水几乎浸透了他内衬的作战服。
“威胁清除。任务完成。”巴顿教官的声音响起,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用时,超出标准时限百分之十七。能量消耗,超出预期百分之二十二。装甲损伤度,百分之八。综合评分:b-。”
又是b-。安迷修默默解除了铠甲召唤,暗红色的光芒褪去,露出了他略显苍白、布满汗水的脸庞。他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和疲惫,以及那几处被骨刃划伤、被酸液灼伤的地方传来的刺痛。
他做到了,在远比之前凶险的环境下,存活了下来,并清除了所有威胁。但评价,依旧只是“尚可”,甚至比初次实战测试还低。
“你的战术选择依旧缺乏效率。”巴顿教官开始了例行的复盘,全息影像回放着刚才战斗的关键节点,“这里,你完全可以在它第一次扑击时,使用‘火刑快枪’远程狙击,而不是冒险近身格挡。这里,你为了避开那个模拟的、无关紧要的‘濒危本地生物信号’(训练程序设定),多耗费了一点五秒,导致被另一只包抄……”
安迷修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巴顿教官说得有道理,从纯粹的军事效率和生存概率来看,他的某些选择确实不够“优化”。但是……那些模拟的、无关紧要的信号,真的可以完全无视吗?为了效率,就可以抹去一切战场之外的因素吗?
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训练结束后,安迷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清洁区。经过一条连接着不同训练区域的廊道时,他无意中听到旁边一个半开着门的器械维护室内,传来几个压低的、带着明显不满和嘲弄的议论声。
“……看到了吗?那位‘小少爷’今天的训练影像……”
“哼,穿着刑天铠甲,对付几只泽格畜生,还搞得这么狼狈?评分才b-?真是浪费了总长大人的基因和资源。”
“听说他战斗时还刻意避开那些模拟的非战斗目标?真是可笑!战场上哪有什么无辜?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就是!我看他根本不适合继承军团,更不配召唤刑天铠甲!真不知道总长大人怎么想的……”
“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当安迷修面无表情地从门口走过时,维护室里的几个穿着低级军官制服的人立刻噤声,低下头,假装忙碌地整理着手中的工具,但眼角余光中那份未能完全掩饰的不屑和轻蔑,如同细小的针尖,刺在安迷修的背上。
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清洁用品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这种背后的非议,他并非第一次听到。随着他年龄增长,参与的训练层级越来越高,接触到的人也越来越多,这种隐藏在恭敬表面下的质疑和轻视,也变得越来越不加掩饰。他的身份,他的理念,他与主流格格不入的某些行为,都成为了他人攻讦的理由。
他默默地走进清洁隔间,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庞和身体,试图洗去战斗的疲惫和那些刺耳的话语带来的烦闷。水流声哗哗作响,隔绝了外界的大部分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隔间外停下。
“安迷修队长。”
是沙宾的声音。
安迷修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了擦脸,走出隔间。沙宾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制式便服,站在廊道里,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安迷修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和那几处明显的伤痕,以及……那双紫色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郁结。
“沙宾副队长。”安迷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刚结束训练?”沙宾的语气很自然,像是随口的问候。
“嗯。”安迷修应了一声,不太想多谈。
沙宾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廊道墙壁上那些不断流动着的、代表着府邸各区域能量状态的复杂数据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观看了你刚才的训练记录。”沙宾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安迷修的心猛地一跳。
他……观看了?那么,那些狼狈,那些被批评的“低效”选择,那些背后的非议……他都知道了?
安迷修抬起头,看向沙宾,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沙宾将目光从数据流上收回,重新落在安迷修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沉稳,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些……理解?或者说,是一种看到了同类挣扎的复杂情绪。
“面对泽格掠夺者,近身格挡第一次扑击,虽然看似冒险,但在那种视线和感知受阻的环境下,是最稳妥、最能即时掌握对方攻击模式和力量层次的方式。”沙宾缓缓说道,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完全不同于巴顿教官那种纯粹基于效率和数据的评判,“保留‘火刑快枪’的能量,用于应对后续可能出现的、更危险的远程攻击单位或者突发情况,是合理的战术储备。”
安迷修愣住了。他没想到沙宾会从这个角度来解读他的战斗选择。
“至于……避开非战斗目标,”沙宾顿了顿,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那确实会耗费额外的时间和能量,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安迷修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沙宾话锋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安迷修,“能够在这种高压、高速的生死搏杀中,依旧保留一份对‘非战斗’概念的认知,并且愿意为之承担风险……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品质。它或许不符合某些人对‘完美战士’的定义,但谁又能断言,什么样的战士,才是阿瑞斯……或者说,才是这片银河,真正需要的呢?”
安迷修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沙宾的话语,像是一道温暖却微弱的光,穿透了他心中那片被冰冷评价和他人非议所笼罩的阴霾。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尤其是像沙宾这样身处高位、以冷静睿智着称的军官,肯定了他那被视为“弱点”的坚持。
“沙宾副队长……您……”安迷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沙宾抬起手,轻轻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廊道尽头可能存在的监控探头,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我只是基于战术层面,进行客观分析。最终的评判标准,依旧取决于路法总长和军团的整体战略需求。”
他顿了顿,看着安迷修,最后说了一句:“记住,安迷修队长,铠甲赋予你力量,但如何使用这份力量,定义这份力量的,始终是你自己的意志。淬火的过程固然痛苦,但能否成钢,取决于你内核的材质。”
说完,他对着安迷修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挺拔而孤直。
安迷修独自站在原地,廊道里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带上了一丝温度。沙宾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些肯定,那些理解,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意志”和“内核”的话语,像是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一盏迷雾中的航标。
他依旧疲惫,身上的伤口依旧作痛,背后的非议依旧存在,巴顿教官的苛刻评价依旧如芒在背。但此刻,他的心中,那份几乎要被磨平的、对于“心里对错”的坚持,似乎又重新凝聚起了一些力量。
淬火之惑,依旧存在。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充满了矛盾与挣扎。
但至少,他知道,在这条孤独的路上,他并非完全孤身一人。有那么一道目光,能够穿透表象,看到他内心那不愿被同化的、微弱却顽强的火种。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向着自己的居住区走去。脚步,似乎比刚才坚定了一些。
这淬火的过程,还远未结束。而他,安迷修,将会带着这份“惑”,继续走下去,在力量与内心之间,寻找那条属于自己的、极其狭窄,却必须由他自己走通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