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星的黎明总是带着一丝金属与能量混合的冰冷气息。人造恒星“赫利俄斯之眼”尚未完全点亮苍穹,其边缘渗出的苍白光线,勉强勾勒出统帅府邸尖塔林立的轮廓。这座堡垒般的建筑悬浮于首都“荣耀城”的上空,其阴影如同巨掌,覆盖着下方蜿蜒的街道与密集的楼宇。
在府邸最高层的儿童寝室内,五岁的安迷修已然醒来。
他躺在宽大的悬浮床上,身上覆盖着印有阿瑞斯军团徽章的保暖织物。他没有像同龄孩童那样赖床或哭闹,只是静静地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缓慢流转的星图投影。那些模拟的星辰光芒微弱,无法驱散房间角落的昏暗。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这是府邸内永恒的背景音,一种近乎死寂的恒定频率。
他的小手从被褥下伸出,指尖在冰冷的床沿划过。触感真实而具体,略微粗糙的金属表面带着夜间的凉意。他侧过头,看向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窗外是迷蒙的云海和下方城市尚未完全熄灭的、如同碎钻般闪烁的灯火。一艘早起的军用运输舰拖着蓝色的离子尾迹,无声地滑过天际,像一把利刃划开了灰白色的晨雾。
他没有名字,至少,在公开场合,没有人会呼唤他那个与路法总长血脉相连的真实名讳。他是“那个孩子”,路法总长的“养子”。这个身份如同一件不合身却必须时刻穿着的礼服,拘束着他的一举一动。
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狭长的光线投在地板上,映出来人高大的身影。不是日常照料他的侍从官莉亚娜。
“该起身了,安迷修。”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路法总长站在门口,并未完全走入房间。他身着常服,深灰色的布料贴合着他挺拔的身躯,肩章上的将星即使在微弱光线下也隐隐生辉。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房间,最终落在床上的小人儿身上。
安迷修立刻坐起身,动作有些匆忙,却不失规矩。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父亲。”他轻声回应,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又刻意压低了音量,显得异常平稳。
路法微微颔首,视线在儿子略显单薄的睡衣上停留了一瞬。“穿戴整齐。十五分钟后,随我去第七观测平台。”说完,他并未等待回应,转身离去,房门再次无声闭合,将那股无形的压力一同带走。
安迷修独自站在房间中央,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残留着路法身上特有的味道——高级润滑油的冷冽、某种能量晶体逸散的臭氧味,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属于铁血统帅的硝烟气息。他走到衣橱前,里面挂满了为他量身定制的小型军便服。他熟练地取出一套藏青色的衣裤,开始自己穿戴。纽扣是磁吸式的,很方便,但连接护甲片的束带需要一些力气才能拉紧。他抿着唇,小手用力,直到所有束带都达到标准松紧度。
侍从官莉亚娜在几分钟后匆匆赶来,看到几乎穿戴整齐的安迷修,她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和不易察觉的怜悯。
“小主人,您今天起得真早。”莉亚娜的声音很温柔,她蹲下身,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抚平肩部一处不明显的褶皱。她的手指温暖,带着一丝皂角的清香,与这房间、这府邸的冰冷格格不入。
安迷修任由她整理,没有说话。他抬起眼,看着莉亚娜眼下淡淡的青黑色。他知道,昨夜又有前线战报传来,府邸内的灯火彻夜未熄,莉亚娜和许多侍从必定是忙碌到很晚。
“莉亚娜,”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昨晚……又有捷报了吗?”
莉亚娜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混合着自豪、疲惫以及一丝隐忧的神情。“是的,小主人。路法总长指挥的舰队,在‘柯伊伯带外围’又取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我们击溃了叛军的三艘主力舰。”她的语气试图表现出欢欣,但那丝疲惫拖慢了语调。
安迷修“哦”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擦得锃亮的小军靴靴尖。捷报。胜利。这些词汇他听过太多。每一次胜利,都意味着父亲的身影会更加高大,府邸内的气氛会短暂地热烈,然后迅速恢复成更深的沉寂。也意味着,荣耀碑林里,又会悄悄多刻上一些陌生的名字。
莉亚娜轻轻握住他的手。“走吧,总长在等您。”
她的手很暖,但安迷修的手指依然有些冰凉。
第七观测平台位于府邸的东侧翼,是一个完全露天的宽阔场地,边缘围绕着能量屏障,既能阻隔高空的强风,又不影响视野。这里通常是路法用于观测星空、思考战略的地方。
当安迷修跟着莉亚娜抵达时,路法已经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眺望着远方。赫利俄斯之眼此刻已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平台,将路法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威严的影子。空气中充斥着能量屏障特有的、极其细微的嗡鸣,以及高空稀薄气流拂过屏障时产生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嘶声。
“过来,安迷修。”路法没有回头。
安迷修松开莉亚娜的手,迈步走了过去。靴底敲击在光滑的金属平台上,发出清脆而孤零零的响声。他走到路法身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仰起头。
从这个高度俯瞰,整个荣耀城尽收眼底。无数悬浮车流在固定的航道上穿梭,如同忙碌的工蚁。巨大的全息投影播放着军团的宣传影像,铠甲勇士的身姿顶天立地。更远处,星际港口的轮廓隐约可见,船只起降的光芒如同间歇的闪电。
“看那里。”路法抬起手,指向城市中心的方向。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安迷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英灵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巨大的皮尔王雕像,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金光。而雕像下方,此刻正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像一片移动的暗色苔藓。
“今天,是‘陨星之战’的三十周年纪念日。”路法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那些,是阵亡将士的遗族。他们在进行纪念活动。”
距离太远,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人群缓慢地移动,偶尔有代表不同军团颜色的旗帜在人群中起伏。像一片沉默的、流淌着的悲伤之河。
安迷修努力地睁大眼睛。他看到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被展开,上面似乎用银线绣满了名字,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眼的光点。那一定是阵亡者的名单。那么多光点,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陨星之战,”路法继续说道,像是说给安迷修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是阿瑞斯确立银河霸主地位的关键一役。我们付出了代价,但赢得了整个星域的臣服。”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胜利,总是需要祭品的。他们的牺牲,铸就了阿瑞斯今日的荣光,也确保了银河系长久的秩序。”
安迷修没有说话。他看着那片沉默的人群,看着那面承载了无数名字的旗帜。他无法想象那每一个名字背后,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家庭。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府邸走廊里,无意中听到两个低级军官的低语。他们提到“陨星之战”某个舰队的指挥官,因为冒进,导致麾下数千战士被诱入雷区,全军覆没。那个指挥官的名字似乎……已经被刻意淡忘了,而普通的士兵,则化为了统计数字和旗帜上的一个银点。
风,似乎变强了些,吹动了路法额前一丝不驯的银发。也吹动了安迷修柔软的黑发。他感到一丝凉意,不是来自风,而是从心底里漫上来。
就在这时,下方的广场似乎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群的移动模式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人在争吵,有人在推搡。一队维持秩序的城市守卫驾驶着小型悬浮平台,快速切入人群。
路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抬起手腕,对着个人终端低声说了句什么。安迷修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父亲下颌线条瞬间绷紧。
很快,广场的骚动被压制下去。人群恢复了之前的缓慢流动,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到了吗?”路法放下手腕,目光重新变得幽深,“即便是缅怀,也需要秩序。失控的情感,毫无意义,甚至会成为麻烦的根源。”
安迷修依然沉默。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广场上。刚才那短暂的骚动,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眼里。他看到的不是“麻烦”,而是那片深不见底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悲伤。那悲伤如此庞大,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听不到任何声音,依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想问父亲,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愿意成为“祭品”吗?他们的家人,真的认为这“荣光”足以弥补失去亲人的痛苦吗?但他没有问出口。这些问题像冰块一样堵在他的喉咙里。他本能地知道,这些问题不会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甚至可能引来父亲不悦的目光。
路法转过身,第一次正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耀眼的金边,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你在想什么,安迷修?”
安迷修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父亲,”他轻声说,小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那些人……他们看起来很伤心。”
路法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悲伤是弱者的特权。阿瑞斯的战士,以及他们的家人,应该为能奉献于更伟大的事业而感到荣耀。”
荣耀。安迷修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他看着父亲眼中那片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坚定,又想起广场上那片无声流淌的黑色人群。这两种景象在他幼小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无法融合。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这孤独并非源于无人陪伴,而是源于一种无人理解的隔阂。他身处这权力的顶峰,被无数人仰望,却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巨大舞台边缘的旁观者,看着一幕他无法投入,也无法理解的戏剧。
赫利俄斯之眼的光芒越来越炽烈,将观测平台烤得暖烘烘的。但安迷修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低下头,不再看广场,也不再看父亲,只是盯着自己投在光洁地面上的、那个小小的、被拉得有些变形的影子。
“我明白了,父亲。”他最终这样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他没有明白。他只是将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适,都深深地压进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在那里,一颗名为“和平”的种子,并未接受到阳光雨露,反而在冰封的土壤和沉重的阴影下,开始以一种扭曲而顽强的方式,默默扎根。
路法似乎满意于他的“明白”。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安迷修尚且稚嫩的肩膀。那手掌沉重而有力,带着金属般坚硬的触感。
“很好。记住你今天看到的。阿瑞斯的道路,由鲜血与钢铁铺就,容不得丝毫软弱。你将来,要继承这一切。”
继承这一切。这话语像是一个烙印,烫在安迷修的灵魂上。他感到肩胛骨传来微微的疼痛,但他没有躲闪。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平台入口处传来。来者是路法的副官,凯恩。他面色凝重,快步走到路法身边,低声汇报了几句。安迷修隐约听到了“边境”、“骚乱”、“镇压”等词汇。
路法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之前那一丝面对儿子时的、几乎不存在的温和彻底消失。“通知紫冥分队待命。命令金刚铠甲预备小队即刻出发,授权使用三级镇压权限。”他的语速很快,决策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是,总长!”凯恩副官领命,立刻转身离去。
路法再次看向安迷修,眼神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今天的观察到此为止。回去吧,下午的体能训练照常。”
“是,父亲。”安迷修低下头。
路法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平台,披风在身后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
平台上只剩下安迷修一人,还有远远守候在入口处的莉亚娜。高空的风格能量屏障过滤后,变得轻柔,拂过他的脸颊。他缓缓走到平台边缘,双手抓住冰冷的护栏,再次望向下面的英灵广场。
人群已经开始缓慢散去,那面绣满名字的黑色旗帜也被收了起来。广场逐渐恢复空旷,仿佛之前的悲伤与骚动都只是幻觉。只有皮尔王的雕像,依旧在阳光下闪烁着永恒不变的、冷漠的金光。
安迷修久久地凝视着那片变得空荡的广场。他的小手紧紧抓着护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并不知道,在遥远的未来,他将无数次回想起这个清晨。回想起父亲那不容置疑的“荣耀”,回想起广场上那片沉默的悲伤,回想起自己心底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号角。这号角吹响的不是征伐,而是困惑,是怜悯,是一条与眼前这片辉煌景象截然相反的、布满荆棘的未知道路。
此刻,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站在世界之巅,却感到刺骨的寒冷。他松开紧握护栏的手,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等候他的莉亚娜。阳光将他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