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那次无声的干预,像一颗投入静止水面的石子,在沙鲁克看似一成不变的训练生活中,漾开了细微却持久的涟漪。那个苍白瘦小的、被称作“灵能感应系”的新学员,名叫艾瑞克。自那日后,沙鲁克能清晰地感知到,艾瑞克那微弱却独特的的精神频率,开始有意无意地、如同受惊的小兽般,在他周围徘徊。
在食堂,艾瑞克不再选择最远的角落,而是会坐在一个既能观察到沙鲁克,又不会显得过于靠近的位置。他依旧沉默,低头进食,但沙鲁克的巨角能捕捉到,那双偶尔偷偷瞥来的目光中,恐惧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感激、好奇和深深困惑的情绪波动。
在通往不同训练场的宽阔通道里,有时沙鲁克会感觉到艾瑞克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沙鲁克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自己固有的、略显孤寂的行进节奏。他能“听”到艾瑞克精神频率中那细微的、想要靠近又不敢的犹豫,如同断断续续的、怯懦的音符。
这种无声的“追踪”持续了数个周期。沙鲁克始终没有主动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他习惯于孤独,也深知在这个地方,任何形式的联结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马尔科姆教官锐利的目光无处不在,他不想引起任何额外的关注。
然而,命运的丝线,或者说,阿瑞斯军事学院严苛的训练制度,最终还是将这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强行扭结在了一起。
那是一次名为“跨能力协同障碍突破”的实战模拟训练。所有分院的学员被随机分成两人小组,需要穿越一个模拟了极端环境(高温、强辐射、复杂地形、随机能量风暴)和布置了大量自动化防御单位的综合性训练场,夺取位于终点的目标信标。训练规则强调“协同”,意味着小组必须共同抵达才算成功,任何一人“阵亡”(被防御单位的模拟火力标记或触发了淘汰机制)则全组失败。
沙鲁克看着战术屏上随机分配的结果,沉默了片刻。他的搭档,正是艾瑞克。
当他在指定的集结区看到艾瑞克时,这个苍白少年显得更加紧张了,双手紧紧攥着不合身的制服下摆,浅紫色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的精神频率紊乱得像一团被狂风撕扯的蛛网,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训练、对沙鲁克、以及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和恐惧。
“我……我会拖累你的。”艾瑞克终于鼓起勇气,发出了一段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波(他显然也配备了基础的翻译器),声音带着颤音,“我的能力……不稳定。读取到的信息……有时候是碎片,有时候是噪音……我控制不好。”
沙鲁克没有立刻回应。他那双金橙色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艾瑞克,巨角微微调整,细致地分析着对方精神频率中的每一个细节。他能“听”到那混乱背后的潜能——一种极其敏锐、但缺乏引导和屏障的感知力,如同未经调教的、过于灵敏的收音器,接收着周围环境中所有杂乱无章的信息,包括他人的表层思绪、能量残留,甚至是设备运行的冗余数据。
“跟着我。”沙鲁克最终只发出了三个简单而平稳的声波脉冲。他没有安慰,也没有鼓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在这种环境下,多余的情绪是无用的奢侈品。
训练开始的信号响起。厚重的合金闸门缓缓升起,露出后面光线昏暗、充斥着各种怪异声响和能量扰动的模拟战场。
沙鲁克率先迈入,动作依旧沉稳。艾瑞克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小跑着跟上,努力将自己的步伐调整到与沙鲁克一致。
初始阶段是布满压力感应地雷和自动哨戒枪的复杂巷道。沙鲁克如同在“寂静渗透”训练中一样,利用精微的声波探测,提前勾勒出安全路径。他不需要回头,只需发出极其简短的、指示方向的声波信号:“左三,避。”“右转,贴墙。”“停,等扫描过去。”
艾瑞克紧紧跟随,他的灵能感应在此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虽然无法精确预知未来,但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前方某些区域残留的“危险”意念(可能是之前触发陷阱的模拟士兵留下的恐惧情绪),或者某些自动武器下一次扫描的大致方向。他会用颤抖的声音(通过翻译器)补充:“前面……感觉不好。”“右边……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沙鲁克会据此微调自己的探测和路径选择。两种截然不同的能力——一种基于物理声波的精确探测,一种基于精神感应的模糊预警——开始产生一种生涩却有效的互补。
穿过巷道,他们进入了一片模拟强辐射区。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扭曲光线的能量波纹,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嘶嘶声。这里的防御单位是隐形的能量力场和周期性爆发的辐射脉冲。
沙鲁克的声波探测在这里受到了严重干扰,反射回来的声纹扭曲而失真。他不得不放慢速度,更加谨慎地解析着混乱的声波信息。
“左前方……力场……不稳定,在波动!”艾瑞克突然急促地说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似乎承受着巨大的信息冲击,“右面……脉冲……要来了!三、二、一!”
几乎在艾瑞克数到“一”的同时,一道无形的辐射脉冲如同潮汐般从右侧汹涌而来!沙鲁克在最后一刻猛地将艾瑞克拉向左侧一块巨大的、能吸收部分辐射的岩石后面。脉冲擦着他们的身影掠过,将旁边一片模拟植被瞬间汽化。
靠在粗糙的岩石上,艾瑞克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满是冷汗。沙鲁克能感觉到他精神频率的剧烈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你的‘噪音’,”沙鲁克突然发出声波,打断了艾瑞克的喘息,“过滤掉重复的、无意义的。只关注……指向‘危险’或‘路径’的碎片。”
艾瑞克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沙鲁克。
沙鲁克没有解释更多。他回想起自己在“多重信号干扰环境模拟舱”中的经历,那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去过滤混沌,锁定目标。他试着发出一段极其微弱、但频率异常稳定平和的声波,如同一个锚点,轻轻笼罩住艾瑞克。“试着……跟随这个频率。用它做参照,稳定你接收到的信息。”
这是一种大胆的尝试。沙鲁克不确定自己的声波是否能对精神感应产生直接影响,但他直觉地感到,艾瑞克缺乏的,正是一个能够帮助他梳理混乱信息的“基音”。
艾瑞克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尝试着将沙鲁克那稳定平和的声波频率作为背景参照。起初,他脑海中的信息洪流依旧混乱,但渐渐地,一些重复的、无关紧要的“噪音”似乎开始减弱,而那些真正带有“危险”或“机会”标记的碎片,如同浑浊水中沉淀的沙金,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前方……五十米,有一个能量薄弱点,可以穿透力场……”艾瑞克再次开口,声音虽然依旧带着虚弱,但多了一丝确定。
沙鲁克依言探测,果然在复杂的能量背景中,找到了那个稍纵即逝的薄弱环节。他凝聚声波,发出一道精准的、高频振动脉冲,短暂地在隐形力场上撕开了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缺口。
“快!”
两人迅速穿过缺口,继续向深处推进。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遭遇了模拟的酸雨沼泽、磁悬浮陷阱区、以及拥有简单AI、会协同作战的武装机器人小队。每一次危机,都依靠着沙鲁克精准的声波操控(干扰机器人传感器、制造声波幻影吸引火力、探测地形弱点)和艾瑞克逐渐稳定的灵能预警(感知埋伏、预判攻击模式、发现隐藏资源点)的组合,艰难地化解。
艾瑞克的精神状态在沙鲁克那稳定声波的持续“锚定”下,明显好转。他虽然依旧体力不支,脸色苍白,但眼神中多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专注和……一丝微弱的光彩。他开始能够更清晰地描述自己感知到的信息,甚至能偶尔提出简单的战术建议。
沙鲁克则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能力的应用有了新的体会。声音,不仅可以用于破坏和隐匿,也可以用于……稳定和引导。他发现自己可以通过调整声波的频率和能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艾瑞克的精神状态,帮助他更好地控制那过于敏感的能力。这与他之前尝试用声音安抚刺音蝠、促进光苔生长,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最终,当他们历经艰险,穿越了最后一道模拟等离子风暴的屏障,气喘吁吁地抵达终点,共同触碰到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目标信标时,训练场内响起了完成的提示音。
沙鲁克松开信标,站在原地,平稳着呼吸。他胸前的白色纹路因为持续的能量输出而微微发烫。艾瑞克则几乎虚脱,靠在一旁的支撑柱上,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兴奋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任务完成。耗时位列第三。协同效率评估:优良。”马尔科姆教官的声音通过广播传来,依旧平淡,但沙鲁克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赞赏的波动。“xbt-734,艾瑞克,记录一次成功协同作战经验。数据已收录。”
训练场的模拟环境开始缓缓关闭,刺耳的噪音和混乱的能量场逐渐平息。
艾瑞克挣扎着站直身体,看向沙鲁克。他的精神频率中,之前的恐惧和迷茫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炽热的感激和崇敬。
“谢……谢谢你,沙鲁克。”艾瑞克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再颤抖,“没有你……我做不到。”
沙鲁克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他那金橙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艾瑞克苍白却焕发出些许生气的脸庞。他能“听”到对方精神频率中那种找到依靠、重获信心的喜悦回响。
过了一会儿,沙鲁克才发出了一段平缓的声波:“你的‘听’……很重要。”
他指的,不仅仅是艾瑞克的灵能感应,更是那种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噪音中分辨信号的能力。这与他自己作为回音编织者的本质,何其相似。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向着出口走去。但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像以往那样绝对的孤独。艾瑞克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立刻跟了上去,不再远远缀行,而是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仿佛一个找到了领航者的迷途舟楫。
通道顶部的照明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一高一矮,一沉稳一略带踉跄,两个来自不同世界、拥有不同“异常”的少年,在这阿瑞斯的钢巢之中,因为一次被迫的协同,意外地缔结下了一份基于理解和互助的、无声的同盟。
沙鲁克知道,马尔科姆教官和学院高层,会仔细分析这次训练的所有数据,评估这种跨能力协同的战术价值。他和艾瑞克,或许会被视为一个值得继续观察和开发的“组合”。
未来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潜在的利用。但至少在此刻,沙鲁克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仪器探测和功利性的评估。他触碰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这个强调个体力量和服从的体系内,或许也存在基于能力互补和相互理解的、微弱的人性联结。
他的少年时代,在这充斥着回响与噪音的钢巢里,因为一个苍白少年的出现,悄然增添了一抹复杂的、带着暖意的频率。这频率很微弱,却如同种子,埋入了被数据和钢铁覆盖的冻土之下。而谁又能知道,这颗种子,在未来那片名为“幽冥军团”的土壤中,会开出怎样的花,奏响怎样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