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沼星的“旱季”终于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挤走了缠绵的雨季。但这并非意味着好转。天空中的瘴气帷幕颜色变得更深,近乎一种不祥的赭褐色,仿佛被无形之火烘烤过。灼热的气浪从垃圾山深处蒸腾而起,扭曲着视线,将那些废弃物炙烤出更多有毒的挥发物。空气中弥漫着干涸的酸液结晶粉末、金属过热后的焦糊味,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如同被烤焦的有机物般的恶臭。水分成了最稀缺的资源,每一滴冷凝水,每一片尚且湿润的苔藓,都可能引发一场小规模的生死争夺。
巴鲁的过滤器舱室内部温度也升高了不少,金属墙壁摸上去有些烫手。但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更加活跃的兴奋。那只小手摇灯被他藏在最隐蔽的角落,只有在绝对必要时,他才会快速摇动几下,借助那短暂的光芒检查某样东西,或者仅仅是感受一下对“光”的掌控感。这微弱的光明,像是一剂毒药,加深了他对更多、更稳定光源的渴望,也强化了他控制老鬼,夺取其所有知识和秘密的决心。
他与老鬼的“交易”变得规律起来。老鬼会不定期地出现,用那种模仿腐蚀甲虫的振动信号联系他,然后交付新的清单。清单上的物品变得越来越古怪,要求也越来越精细:指定频率的谐振晶体碎片、带有特定生物编码的有机组织样本(必须是新鲜的)、某种相位偏移仪器的校准模块……
巴鲁没有抱怨,反而更加卖力。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腐沼星这片巨大的垃圾场里,为他的“女王”搜寻着特定的养分。每一次成功交付物品,他都能从老鬼那里换来一点东西——有时是几块能量密度更高的旧电池,有时是一件小巧但实用的工具(比如能放大微弱信号的声音采集器,或者能检测特定化学残留的试纸),偶尔,老鬼心情似乎不错时,会随口指点他一两句关于某种材料特性或能量原理的知识。
这些零碎的知识,如同甘霖滴入巴鲁干涸的心田。他开始用新的眼光审视这个他自以为熟悉的世界。他能大致判断出某些能量回路的可能用途,能猜测出一些机械残骸原本的功能,甚至能初步分辨不同种类的辐射和化学污染,并找到更有效的防护或规避方法。他的生存能力,在以一种他自己都能清晰感受到的速度提升。
但他从未忘记真正的目标。每一次与老鬼接触,他都像最耐心的潜伏者,调动所有感官,捕捉着老鬼身上的一切信息。
他注意到老鬼的斗篷虽然破旧,但某些部位的材质极其特殊,似乎能主动偏折能量探测和一定程度的环境腐蚀。他注意到老鬼那双纤细得过分的手指,在摆弄精密工具时稳定得可怕,没有任何多余颤抖,指尖似乎还能释放出极其微弱的能量流,用于焊接或激活某些元件。他注意到老鬼走路时,虽然借助金属杆,但步伐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似乎能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并减少在松软地面留下的痕迹。
他也在窃听。他利用老鬼给他的声音采集器,尝试在老鬼离开后,捕捉空气中可能残留的、老鬼自言自语的低频声波(如果他有这个习惯的话)。他甚至冒险跟踪过老鬼一两次,但老鬼的反追踪意识极强,总是在复杂的垃圾迷宫中轻易甩掉他,或者突然停下,用那根金属杆指向他藏身的方向,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这让巴鲁更加确信老鬼的不简单,也让他更加谨慎。
他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
腐沼星并非只有他和老鬼,以及嘎骨、蝰蛇那样的恶霸。还有许多像他一样,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底层拾荒者,他们更弱小,更不起眼,但也遍布腐沼星的各个角落,像灰尘一样无孔不入。
巴鲁开始有意识地“经营”与这些底层拾荒者的关系。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视所有同类为必须警惕和远离的竞争者。他会用自己找到的、但对自己无用的“垃圾”——比如一块尚且能提供些许热量的劣质能量块、一小瓶未开封但即将过期的营养液、或者一件相对完整的旧衣物——去“交换”信息,或者“雇佣”他们做一些简单的监视工作。
他选择的目标都很明确:那些看起来胆小、容易被控制、但又因为生存区域固定而能看到一些东西的家伙。
比如,在酸液湖附近,有一个被称为“泥鳅”的老拾荒者,因为长期接触酸液,皮肤溃烂得很厉害,行动迟缓,但他在湖边活动了几十年,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次新的倾倒都了如指掌。巴鲁用几块能中和部分酸液痛苦的、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药膏(其实是从某个医疗废弃物里捡来的,他自己都不敢用),换取了泥鳅对那个灰色罐子周围区域的定期监视——“看到任何人靠近,特别是那个披着破斗篷的瘦子,就告诉我。”
在“断齿坡”边缘,他找到了一个因为偷窃被“蝰蛇”团伙弄瞎了一只眼睛,只能在外围捡漏的年轻拾荒者,名叫“独眼”。巴鲁用一小块从老鬼那里换来的、能量充沛的电池(对他而言不算什么),雇佣独眼留意“蝰蛇”团伙的动向,特别是他们是否有与外来者(特指老鬼)接触的迹象。
他甚至找到了一个在垃圾搬运通道附近活动的、有点疯癫的老太婆,她自称“尘埃先知”,整天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预言。巴鲁发现她虽然疯,但对能量波动异常敏感,能提前很久预感到大型垃圾船的到来。他用一些颜色鲜艳的、无用的塑料碎片(老太婆喜欢这些)“贿赂”她,让她在感受到“特别的”、“不属于垃圾船”的能量波动时,用特定的方式留下标记。
渐渐地,一张粗糙但覆盖范围不小的情报网络,被巴鲁用微不足道的代价编织起来。他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感受着从各方传来的、细微的震动。这些信息杂乱无章,大部分毫无价值,但他乐此不疲。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控制感,仿佛腐沼星这片混沌的黑暗,正被他一点点纳入自己的感知范围。
他也在不断“测试”老鬼的底线。他会故意在交付物品时,询问一些看似天真、实则试探的问题。
“老鬼,你要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是要造飞船离开这里吗?” 他一边递上一块带有生物编码的、尚在微微搏动的怪异肉块(来自一种腐沼星特有的、生活在强辐射区的蠕虫),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老鬼接过肉块,仔细检查着编码的完整性,头也不抬:“离开?不。这里……材料丰富。”
“那你是阿瑞斯来的大人物吗?我听说阿瑞斯的人都很厉害。” 巴鲁继续试探,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崇拜”。
老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阿瑞斯……”他干涩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里……秩序井然。不适合我。”
秩序井然?巴鲁记下了这个词。这似乎与腐沼星的混乱截然相反。老鬼来自一个有序的世界?为什么离开?
又有一次,巴鲁交付了一个损坏严重的、但核心似乎完好的环境扫描仪。他装作不经意地说:“这东西好像还能有点反应,但我搞不懂。要是能修好,是不是就能提前知道嘎骨或者蝰蛇他们在哪儿了?”
老鬼摆弄着扫描仪,手指间微弱的能量流闪烁了几下,扫描仪的一个指示灯竟然回光返照般地亮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基础逻辑电路烧毁了。修复需要替换核心晶片,这里找不到。”他放下扫描仪,看向巴鲁,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审视,“你很担心……那些‘屠夫’和‘毒蛇’?”
巴鲁心里一紧,立刻装出畏缩的样子:“他们……很厉害。我怕。”
老鬼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恐惧是生存的警示。但过度恐惧,会束缚你的手脚。在这里,真正的危险,往往不是那些看得见的獠牙。”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巴鲁一下。老鬼是在暗示什么?是指他自己吗?还是指腐沼星更深层的危险?
随着时间推移,巴鲁通过自己的观察和那张简陋的情报网,逐渐拼凑出一些关于老鬼的零碎信息:
“泥鳅”报告,老鬼确实去了酸液湖边的灰色罐子那里,他用一些工具和一种发出蓝光的粉末,安全地打开了罐子,取走了里面的东西(泥鳅描述不清是什么,只说像是“发光的盐”),然后又将罐子小心地封好,埋回了原处。
“独眼”报告,“蝰蛇”团伙似乎也注意到了老鬼的存在,曾有人看到老鬼在“断齿坡”外围活动,但“蝰蛇”的人没有轻举妄动,似乎对老鬼有些忌惮。
“尘埃先知”在某天突然在一个巴鲁常经过的岔路口,用捡来的彩色碎玻璃摆了一个奇怪的箭头图案。巴鲁顺着箭头方向,在一堆废弃的服务器残骸里,找到了一小片烧焦的、带有阿瑞斯星军方标记的电路板碎片。这碎片显然不属于腐沼星常见的垃圾。
阿瑞斯军方……老鬼果然和阿瑞斯有关!巴鲁的心脏狂跳起来。是逃兵?是被流放的罪犯?还是……别的什么?这片碎片,像是一把钥匙,似乎即将打开一扇通往巨大秘密的门。
他对老鬼的渴望,已经从最初对知识和工具的觊觎,变得更加复杂,掺杂了一丝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将这种“秩序”世界来的人掌控在手中的扭曲欲望。
然而,就在巴鲁感觉自己对老鬼的了解逐渐加深,计划着下一步更深入的试探时,危险,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率先找上了门。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腐沼星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暗红的底色,如同将熄的炭火。巴鲁刚刚结束一次搜寻,回到过滤器舱室附近,正准备发出信号联系老鬼(他们约好了今晚交付一批谐振晶体),突然,他头顶的“腐沼之瞳”传来一阵强烈的、熟悉的生物热源信号——是嘎骨!而且不止他一个,还有他那几个跟班的热源信号,正从三个方向,呈包围之势,向他藏身的区域合拢过来!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巴鲁瞬间冷汗涔涔。他的藏身处一直很隐蔽,而且他每次出入都极为小心。
没有时间思考原因了。嘎骨那粗哑的、带着残忍笑意的咆哮已经在不远处响起:“小老鼠!闻到你的臭味了!这次看你还往哪儿跑!把你藏的好东西,还有那个会发光的玩意儿,都交出来!”
巴鲁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不仅找到了他的老巢,竟然还知道他有了“发光的东西”!是哪个环节泄露了消息?是“独眼”?还是其他被他“雇佣”过的人出卖了他?
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不能回舱室,那是死路一条。他必须立刻突围!他看准了包围圈相对薄弱的一个方向——那里是“屠夫”嘎骨的一个比较笨拙的跟班把守的。
他像一道闪电,从藏身的阴影中窜出,朝着那个方向猛冲过去。同时,他掏出了那个小手摇灯,用尽全身力气疯狂摇动,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用力扔了出去!
小手摇灯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撞在远处的金属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灯光闪烁了几下,吸引了嘎骨和其他跟班一瞬间的注意力。
“在那边!”
“别让他跑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巴鲁已经冲到了那个略显笨拙的跟班面前。那跟班反应过来,挥舞着一根锈蚀的铁管砸向巴鲁。巴鲁没有硬接,一个矮身滑铲,从跟班的胯下钻了过去,同时手中的合金探针狠狠刺入了对方的小腿!
“啊!” 跟班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倒地。
巴鲁头也不回,继续发足狂奔。身后传来嘎骨暴怒的吼叫和沉重的脚步声。
他不敢直线逃跑,而是在复杂的垃圾迷宫中不断变向,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试图甩掉追兵。但他的体力在快速消耗,嘎骨他们的速度也不慢,而且似乎对他的逃跑路线有所预判,几次都差点将他堵住。
就在巴鲁感到绝望,肺部如同着火一般,速度也慢下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前方一个岔路口,站着那个披着破斗篷的瘦削身影——老鬼!
老鬼似乎正要前往约定的碰面地点,恰好出现在了巴鲁的逃亡路线上。他手中的金属杆点在地上,兜帽抬起,静静地“看”着狼狈冲来的巴鲁,以及他身后不远处咆哮追来的嘎骨一行人。
救星?还是……新的变数?
巴鲁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向老鬼求救?老鬼会帮他吗?老鬼有能力对付嘎骨他们吗?如果老鬼不帮,或者帮不了,那他是不是就把老鬼也拖下水了?这会不会破坏他长久的计划?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老鬼!救我!” 他嘶哑着喊道,朝着老鬼的方向冲去。
嘎骨也看到了老鬼,他狞笑道:“还有个同伙?正好一起收拾了!上!”
老鬼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尊雕塑。直到巴鲁冲到他身边,嘎骨那巨大的、嵌满钉刺的金属棒带着恶风砸向他头顶时,老鬼才动了。
他没有闪避,只是抬起了那只空着的、异常纤细的手。指尖,一点极其耀眼、带着毁灭气息的蓝色电光瞬间凝聚、迸发!
“滋啦——!”
一道刺眼的蓝色电弧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击中了嘎骨手中的金属棒。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根粗壮的金属棒,连同上面镶嵌的钉刺,在嘎骨惊骇的目光中,如同被无形巨力碾压,瞬间化为了齑粉,四处飞溅!
嘎骨庞大的身躯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垃圾山上,发出一声闷响,一时挣扎不起来。他那几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老鬼缓缓放下手,指尖的蓝光悄然熄灭。他转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的巴鲁,干涩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看来,你的‘小麻烦’,比预想的要多。”
巴鲁看着老鬼,又看了看地上那摊金属粉末和远处呻吟的嘎骨,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窜了上来。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老鬼所拥有的、远超他想象的力量。这力量让他恐惧,但也让他内心深处那掠夺的欲望,如同被浇了油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不仅要老鬼的知识和工具,他还要……这种力量!
而老鬼那平静无波的话语,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精心编织的蛛网和隐藏的算计,在老鬼绝对的力量面前,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它像一剂猛烈的毒药,注入了巴鲁与老鬼之间本就脆弱而危险的关系中。巴鲁的野心被点燃,恐惧与贪婪交织;而老鬼,则似乎终于向他展示了一角隐藏在破旧斗篷下的、冰冷的獠牙。
腐沼星的夜空下,蜘蛛与它试图捕捉的、危险的飞蛾,彼此的对视中,充满了更多不确定的杀机。巴鲁知道,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狡猾。下一次,他吐出的,将不再是试探的丝,而是真正见血封喉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