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渣区的污浊空气与永无休止的机械轰鸣,仿佛只是昨日的一场漫长噩梦。然而,当库拉站在这座位于阿瑞斯星地表之上、被称为“暗影之庭”的军事学院间谍与渗透分院训练场上时,那噩梦的余烬依旧在她骨髓深处隐隐作痛。这里的空气带着人工净化的清冷,吸入肺叶时有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顺畅感,却也无法完全掩盖地下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天空是被能量护盾过滤后的、呈现一种恒定不变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学院内部冰冷的照明光柱,将一切景物都投射出轮廓分明的、缺乏温度的影子。
她脸上的红金面具依旧紧贴皮肤,但在这里,它不再是底层身份的强制烙印,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属于“暗影之庭”学徒的标识。只是,面具之下,她的眼神比在熔渣区时更加锐利,像淬了毒的针,时刻审视着这个崭新的、却同样危机四伏的环境。她兜帽上那根白色羽毛,被她用更加隐蔽的方式重新固定,藏匿在兜帽的褶皱里,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才会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一下,感受那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触感,以此提醒自己为何而来。
训练场是由高强度记忆合金构筑的复杂立体结构,布满可移动的墙壁、隐蔽的陷阱、模拟的监控探针以及随时可能弹出攻击的机械标靶。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冷却液以及一种用于模拟各种环境气味的合成信息素的味道,时而浓烈刺鼻,时而淡不可闻。
她的教官,一个名叫“影蚀”的瘦高男子,脸上覆盖着毫无特色的灰色面具,声音如同打磨过的金属片,平稳而缺乏起伏,此刻正站在场地边缘的高台上。他的目光扫过场中正在分组进行潜入与反潜入对抗训练的学员们。
“库拉,”影蚀教官点名,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到场地每个角落,“你的任务是,在三刻标准时内,绕过‘守卫者’小组的防线,取得中央控制室内的数据核心,并安全撤离。不允许触发任何一级警报。‘守卫者’小组由训练生巴顿、莱娜、格里兹组成。”
被点名的三名训练生,装备着标准的光学迷彩和能量感应装备,迅速消失在训练场的复杂结构中。巴顿,一个出身军事世家、以严谨和刻板着称的学员;莱娜,擅长设置精巧的能量陷阱;格里兹,力量型,负责正面拦截。他们显然对库拉这个“从下面来的”新人心存轻视,眼神交流间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库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隐匿身形,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没有选择学院标配的光学迷彩发生器,那东西在她看来笨重且能量波动明显。她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让身体尽可能贴近一面冰冷的、布满管道阴影的墙壁。她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地,连脚下尘埃的流动都未曾惊动。她观察着,不仅仅是依靠视觉,更是在倾听——倾听能量管道中流体细微的汩汩声,倾听远处机械标靶复位时几乎不可闻的齿轮咬合声,倾听那三个“守卫者”因移动而带起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气扰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台上的影蚀教官沉默地观察着数据流,显示库拉生命体征和能量波动的读数低得惊人,几乎与环境背景噪音融为一体。
巴顿守在一处视野开阔的交叉路口,凭借家族传承的战术素养,他布置了几个极其隐蔽的震动传感器。他认为自己万无一失。库拉如同壁虎般,利用训练场顶部纵横交错的冷却管道系统缓慢移动。她的指尖感受着管道表面因内部液体流动而产生的细微振动,判断着安全的落点。她避开了所有常规路线,选择了一条需要极高柔韧性和风险承受能力的路径——一段暴露在数个模拟监控探头下的狭窄横梁。她没有试图屏蔽或干扰探头,那会产生能量波动。她只是精确地计算着探头周期性扫视的盲区,在它们转动的瞬间,将身体拉伸到极限,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呼吸控制在最微弱的程度,只有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证明着这看似轻松的动作背后所耗费的巨大精力与心神。
莱娜在通往中央控制室的最后一段走廊布下了她最得意的“蛛网”能量陷阱——无数细如发丝的能量线交织成网,任何触碰都会引发连锁警报。库拉在走廊入口的阴影里停了下来。她摘下了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略显苍白但指关节分明的手。她从腰间的一个小包里,取出一点点在熔渣区收集的、具有微弱能量吸附特性的金属粉尘。她将粉尘极其小心地吹向走廊。粉尘在空气中飘散,在接触到那些无形的能量线时,产生了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荧光闪烁。就是这短暂的闪烁,让库拉清晰地“看”到了整个陷阱的布局。她没有试图拆除,那太耗时。她观察着能量线的交织规律,找到了一个理论上存在的、因能量场自身波动而产生的、转瞬即逝的缝隙。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几乎违反生理结构的角度,如同游鱼般,在能量线合拢前的刹那,精准地穿了过去。动作轻盈得连空气都未曾搅动。
格里兹守在控制室的合金大门前,像一尊铁塔。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任何试图强闯的人都会被他轻易制服。库拉没有靠近大门。她绕到了控制室的外墙,这里布满了粗大的能量输送管道和一排排散热格栅。她找到了一处因为常年震动而有些松动的格栅,用随身携带的、打磨过的超韧性金属丝,探入缝隙,无声地撬开了固定栓。格栅被移开,后面是狭窄而布满尖锐散热片的通道,内部温度极高,灼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她没有犹豫,蜷缩起身体,像蛇一样钻了进去。高温灼烤着她的作战服,发出淡淡的焦糊味,汗水瞬间浸透她的后背,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发。她强忍着不适,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爬行,皮肤被散热片刮擦出细小的伤口,渗出的血珠立刻被烤干。终于,她抵达了通道的另一端,下方正是控制室内部。
她像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双脚接触地面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数据核心就在控制台中央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她没有立刻去取,而是先观察了控制室内的几个隐蔽监控探头,利用控制台本身的阴影死角移动。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数据核心的瞬间——
“嘀——!”
一声尖锐却不属于任务预设警报系统的蜂鸣,突兀地从控制台下方响起。是莱娜设置的最后一个、独立于主系统之外的、物理触发式的备用警报!库拉瞳孔骤缩。
几乎在同时,控制室的合金大门轰然洞开,格里兹庞大的身躯带着风声冲了进来,怒吼着:“抓住她!”
库拉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去看冲进来的格里兹。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在备用警报响起的下一秒,她的手指已经精准地扣住了数据核心,同时另一只手从腿侧抽出一根短小的、带有强效干扰功能的金属刺,反手掷向冲来的格里兹的面门!并非为了杀伤,只是为了阻碍其视线和行动。
格里兹下意识地偏头格挡。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库拉没有选择原路返回那灼热狭窄的通道,而是身体猛地向侧后方一撞,撞碎了控制室侧面一块伪装成墙体的、相对脆弱的观测窗!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她的身影随着纷落的玻璃碎片,消失在观测窗外的模拟巷道阴影中。
格里兹冲到窗边,只看到空荡荡的巷道和远处几个被惊动而开始闪烁的巡逻探灯。库拉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刻标准时刚到,库拉的身影出现在训练场的入口处。她身上的作战服有多处刮擦破损,裸露的皮肤带着高温灼烤后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起了细小的水泡。但她手中,稳稳地握着那枚数据核心。她没有触发任何一级“预设”警报,虽然最后那声独立的物理警报响彻了整个训练区。
影蚀教官从高台上走下,灰色的面具看不出表情。他接过数据核心,检查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库拉身上。
“用时,两刻七分。预设警报触发数,零。”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稍微停顿了一下,“最后的手段,很冒险。也很有效。”
库拉微微喘息着,面具下的眼睛直视着教官,没有丝毫怯懦或得意。她知道,最后撞碎观测窗的行为,严格来说游走在规则的边缘,但那声物理警报本身也算是一种规则的意外。她利用了规则,也打破了某种潜规则的束缚。
“为了完成任务,必要的风险值得承担,教官。”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这次训练的结果,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暗影之庭”激起了涟漪。巴顿、莱娜和格里兹,这三个出身优越的训练生,感到颜面尽失。他们无法接受被一个来自底层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路子”如此轻易地突破防线。
几天后,在一堂关于信息榨取与心理控制的课程结束后,巴顿带着莱娜和格里兹,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堵住了库拉。
“熔渣区的小老鼠,”巴顿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看来下面的肮脏把戏,你学得不错。靠偷袭和钻洞,也算本事?”
库拉停下脚步,面具转向他们,没有立刻回应。回廊的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应急指示牌的幽绿光芒,映照着她红金面具的边缘,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莱娜抱着手臂,冷笑道:“最后那一下,很狼狈吧?像只被烫伤的老鼠一样跳窗。”
格里兹则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带来压迫感:“教官欣赏你的‘有效’,但我们不认同。暗影之庭需要的是优雅而精准的武器,不是只会耍小聪明的亡命徒。”
库拉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她才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甜腻却冰冷的质感:“优雅?精准?诸位少爷小姐,是不是对‘暗影’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虽然身材比他们都要娇小,但那股从熔渣区带出来的、混合着生存本能与狠厉的气质,竟让巴顿三人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
“任务目标只有完成,或失败。”库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至于过程是钻洞还是走门,是优雅还是狼狈,重要吗?还是说,诸位那高贵的出身,让你们连失败的滋味都需要用指责对手不够‘优雅’来冲淡?”
她的语言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巴顿等人最在意却又无法明说的痛点——阶级的优越感与实战失利之间的落差。
“你!”巴顿恼羞成怒,手按上了腰间的训练用短刃。
库拉却仿佛没看到他的动作,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面具上空洞的眼部对着莱娜:“莱娜姐姐的‘蛛网’很漂亮,可惜,蜘蛛自己有时候也会被网住哦。”她又转向格里兹,“格里兹大哥的力量让人惊叹,不过,力量打不中目标,和没有力量,有什么区别呢?”
这番尖酸刻薄又直指要害的话语,让三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库拉成功地激怒了他们,也在他们心中种下了疑虑和不安的种子。她不再理会他们,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肩膀甚至有意无意地轻轻撞了一下格里兹的手臂,那姿态,仿佛他们只是几尊碍路的雕塑。
她享受着这种用语言和姿态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这让她感觉到一种掌控的快感,一种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扭曲的愉悦。她不甘心只做一个执行命令的工具,她要比这些天生拥有资源的人爬得更高,她要让他们,让所有曾经轻视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这种扭曲的野心,在她心中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她嫉妒那些像巴顿一样出身高贵、起点优越的同学;她也厌恶那些像格里兹一样,只懂得依靠蛮力、在她看来愚蠢不堪的同僚。她认为自己的“聪明”、自己的狠辣、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决绝,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理应获得更多的认可和权力。然而,她此时还缺乏一种东西——一种能够看清更大棋局、洞察更深层次战略的视野。她的“聪明”更多体现在战术层面和人际倾轧上,这为她赢得了生存空间和局部胜利,却也埋下了未来的隐患。
她的表现,自然没有逃过某些更高层级目光的关注。
不久之后,一项特殊的、高度机密的任务被下达,直接来自路法总长麾下的情报部门。任务目标:渗透一个由阿瑞斯星高官子弟组成的、以奢靡和放纵闻名的私人俱乐部,获取其中关于某些家族与边境星系势力存在不当往来、可能影响军团战略布局的潜在证据。这个俱乐部守卫森严,成员背景复杂,常规渗透手段极易暴露。
任务简报被直接送到了库拉的个人终端上。没有通过影蚀教官,也没有任何其他学员知晓。当她看到任务详情和那象征着路法总长直属的、带有幽冥军团徽记的加密印记时,她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与巨大机遇感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精心策划了行动。没有选择强攻或技术破解,那太容易被追踪。她利用在“暗影之庭”学到的伪装和魅惑技巧,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家道中落、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奇特吸引力和神秘感的流亡贵族少女。她混入了那个俱乐部,目标锁定在俱乐部核心成员之一、能源部某高官的独子——一个名叫凯因的、虚荣且容易掌控的年轻人身上。
过程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凯因很快被库拉刻意展现的、混合着脆弱与危险的独特气质所吸引。她倾听他的吹嘘,迎合他的虚荣,偶尔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需要被保护的柔弱,又在不经意间展现出对某些敏感话题的“天真”好奇。她像一只编织着无形之网的蜘蛛,耐心而精准。
在一次俱乐部举办的、喧闹而混乱的化装舞会上,库拉成功地将凯因引导至一个相对僻静的露台。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和酒精的味道,远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群的喧嚣。凯因在酒精和库拉刻意营造的氛围下,彻底放松了警惕,开始口无遮拦地谈论起他父亲与某些边境商团的“合作”,甚至略带炫耀地提到了几份加密通信的存储位置和家族内部网络的访问密匙片段。
库拉微笑着,面具下的眼神却冰冷如霜。她一边用甜腻的话语附和着,一边用藏在腕甲中的微型记录仪,清晰地记录下了一切。然而,就在她认为大功告成,准备找借口脱身时,意外发生了。
另一个对凯因有意的、出身执法官家族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库拉的威胁,带着两名俱乐部的安保人员走了过来,语气不善地指责库拉身份可疑。
场面瞬间变得紧张。凯因有些不知所措。库拉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一旦被深入盘查,她的伪装很可能会被揭穿。
电光石火之间,库拉做出了决断。她没有慌乱,反而发出一声委屈的啜泣,身体微微颤抖着,依靠向凯因,用一种带着哭腔的、足以让周围几个人都听清的声音说道:“凯因少爷……我只是……只是仰慕您……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我、我还是走吧……” 她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受惊的、无辜的少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同时,她隐藏在凯因身后的手,极其迅速且隐蔽地将一枚从俱乐部某个侍应生身上偷来的、带有轻微违禁品残留的徽章,塞进了那名执法官家族女孩的手袋夹层中。
果然,当安保人员要求检查所有人的随身物品时,那枚徽章从女孩的手袋中被“发现”了。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百口莫辩。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库拉趁着混乱,在凯因“保护性”的拥抱和安慰中,悄然抽身,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狂欢的人群里。她没有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直接证据,甚至那个执法官家族的女孩,在事后回想起来,也只会认为是一场针对她的、来自其他情敌的陷害,而库拉,不过是恰好被卷入的、可怜的“受害者”。
任务圆满完成。获取的情报被证明具有相当价值。而整个任务过程的详细报告,包括库拉如何利用目标心理、如何制造混乱、如何精准嫁祸并安全撤离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呈送到了路法总长的面前。
在幽冥军团总部,那间可以俯瞰小半个阿瑞斯星都城的指挥室内,路法总长看完了报告。他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巨大的观测窗前,窗外是星河璀璨的夜景,与熔渣区的永恒昏暗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欣赏。
“手段毒辣,心思缜密,善于利用环境与人心。”路法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像是在评价一件武器,“其心性,犹如淬毒之匕,藏于暗影,可为一击。”
他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负责特殊人才引进的属下:“这个库拉,是个能在阴影中为军团扫清障碍的致命利器。给她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让她……归属幽冥。”
命令被无声地传达下去。
几天后,当库拉在“暗影之庭”自己的单人宿舍内,再次接收到那条来自幽冥军团的、带着更高权限加密印记的指令时,她知道,她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指令内容简洁而直接,只有一个坐标和一个时间。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需要。
她抚摸着兜帽里那根柔软的白色羽毛,面具下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扭曲而艳丽,如同在黑暗中盛放的、带着致命芬芳的毒花。
熔渣区的锈铁蝶蛹已然破裂,淬炼于暗影之庭的毒刃,即将出鞘。她的舞台,不再局限于这小小的学院,而是扩展至星辰大海,以及那隐藏在光辉荣耀之下的、更加深邃幽暗的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