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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殖质与淤泥被烈日蒸腾出的腥咸水汽,混杂着巨型蕨类植物腐烂后特有的甜腻气息,构成了泽塔星巨沼永恒不变的底色。这里的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浸湿的绒布包裹住口鼻,沉重而湿热。高达数百米的巨型伞菌如同惨白的巨塔,伞盖投下连绵的阴影,遮蔽了天空那轮昏黄垂死的恒星投下的、缺乏热度的光线。阴影之下,浑浊的、泛着油彩般诡异光泽的水面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一串气泡从水底翻涌上来,“啵”地破裂,释放出更多沼气与未知有机物分解的恶臭。

在这片看似死寂、实则危机四伏的水域边缘,一片由粗大、布满瘤节的扭曲红树林根系构成的浅滩上,水波微微扰动。一个身影,几乎与周围暗红色的淤泥和阴影融为一体,正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匍匐在一根半没于水中的巨大朽木之后。

那是幼年的库伦克。他覆盖着红黑相间、尚显稚嫩但已初具坚韧纹理皮肤的躯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树根,肌肉线条即便在放松潜伏时,也隐隐贲张,预示着他未来那夸张隆起的体魄。他那与身体相比略显硕大的头部低伏着,顶端那些日后会丛生为尖锐棘刺的凸起,此刻还只是些坚硬的肉瘤。额头上,那枚将在成人礼后被赋予神秘符号的中央区域,尚且光滑。然而,他下颌那枚异于常人的、格外粗长尖锐的乳白色獠牙,已经突兀地探出唇外,像一柄未经打磨但天生致命的骨刺,滴淌着粘稠的涎液——那是猎杀者血脉最原始的显性特征,是泽塔巨沼赋予他这一族的天然武器。

他的呼吸缓慢而深长,胸腔几乎不见起伏,唯有那双紧盯着前方水面的眼睛,锐利如刚刚破开蛋壳的鳄雏。瞳孔是适应了沼泽幽暗环境的竖瞳,此刻收缩成一条窄缝,倒映着水面漂浮的碎叶和远处伞菌投下的扭曲倒影。

他在等待。

时间在泽塔星的巨沼中流逝得缓慢而黏着。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只是几次心跳的时间,前方一片漂浮着绿色浮萍的水域,无声无息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紧接着,一个覆盖着厚重墨绿色鳞甲、形似巨蜥但头部更加扁平、吻部更长的生物,缓缓探出了水面。它那对冰冷的复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粗壮的四肢划动水流,带动着近三米长的身躯,向着红树林根系下的一个布满苔藓的泥洞游去。这是“泽塔沼鳄”,巨沼中常见的掠食者,也是库伦克今日狩猎的目标。成年的泽塔巨鳄远非他一个少年能够挑战,但眼前这头亚成年体,正是检验他成长成果的试金石。

库伦克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同上满了弦的弩机。他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而是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完全没入了浑浊的水中,只留下鼻孔和眼睛暴露在外。他利用红树林根系的复杂结构作为掩护,像一缕真正的水生幽灵,悄无声息地向着猎物靠近。水波在他身前被极其小心地分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细微的水流拂过他皮肤的感觉。

距离在缩短。十米,八米,五米……

沼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游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复眼转向库伦克潜藏的方向,警惕地昂起了头。

就在这一刹那!

“哗啦——!”

库伦克如同脚下安装了爆炸推进器般,从水中猛地暴起!浑浊的泥水被他强悍的爆发力炸开,形成一片短暂的水幕。他覆盖着湿滑淤泥的红黑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残影,以与他体型绝不相称的迅猛速度,直扑向那头受惊的沼鳄!

沼鳄反应极快,粗壮的尾巴如同一条布满骨刺的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而来!库伦克竟不闪不避,那双同样覆盖着细密鳞片、指端已生出尖锐爪甲的手,精准无比地向前探出,一把死死抓住了横扫而来的鳄尾!

“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库伦克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后滑行了半米,脚下淤泥飞溅。但他抓住鳄尾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深深抠入鳞甲的缝隙,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手臂、肩背乃至腰腹的肌肉块块虬结隆起,硬生生扛住了这一记重击!

沼鳄吃痛,猛地扭转身体,张开布满锥形利齿的血盆大口,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狠狠咬向库伦克抓住它尾巴的手臂!那嘴巴张开的幅度几乎能吞下库伦克的半个身子!

库伦克眼中凶光毕露,那是一种源自血脉、铭刻于生存本能的野性光芒。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助沼鳄扭身的力量,整个人如同猿猴般灵巧地顺势一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噬咬,同时另一只手握拳,指关节凸起如同铁锤,凝聚了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向沼鳄相对脆弱的颈部侧后方!

“咚!”

又是一声闷响。沼鳄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扭动的力量更大了。浑浊的泥水被搅得天翻地覆,一人一鳄在这片浅滩上演着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杀。库伦克完全放弃了任何技巧,他所使用的,是泽塔星巨沼千万年来优胜劣汰锤炼出的、最直接的杀戮技艺——缠斗,角力,以伤换伤!

他利用自己相对较小的体型,死死缠住沼鳄,避开它最致命的吻部和尾巴的正面抽击,拳头、肘击、膝撞,如同雨点般落在沼鳄的头部、颈部和躯干连接处。他的下颌那枚粗长獠牙,也在近距离的撕扯中,寻找着机会,一次次试图刺入沼鳄的鳞甲缝隙。

沼鳄的挣扎越来越狂暴,它带着库伦克在泥水中翻滚,撞断了好几根稍细的红树林气根。库伦克身上添了许多伤口,被鳄尾扫过的部位火辣辣地疼,被利齿擦过的地方渗出血珠,混入泥水之中。但他眼中的凶悍却愈发炽盛,那是一种被疼痛和危险彻底激发的、属于猎杀者的疯狂。

终于,在一次沼鳄试图将他甩脱,短暂露出颈下相对柔软腹部的瞬间,库伦克抓住了机会!他发出一声如同幼兽咆哮般的低吼,一直死死抓住鳄尾的手猛然松开,身体借力前冲,那枚粗长的下颌獠牙,如同蓄势已久的毒刺,精准无比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入了沼鳄颈下那片灰白色的软鳞之中!

“噗嗤!”

獠牙穿透鳞皮,深深没入血肉。温热的、带着浓郁腥气的鳄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库伦克的下颌和他的胸膛。

沼鳄发出了垂死的、惊天动地的剧烈挣扎,整个身躯如同失控的陀螺般在水面和泥滩上疯狂拍打、翻滚。库伦克死死咬住——用他的獠牙,用他的意志,用他整个身体的力量,如同真正的水蛭般吸附在沼鳄身上,任由它如何翻滚也不松口。他的双臂紧紧箍住沼鳄的颈部,双腿盘绕在其躯干上,全身的力量都用于固定和加深那致命的咬合。

时间在残酷的角力中流逝。沼鳄的力量逐渐减弱,拍打的幅度变小,最终,它庞大的身躯猛地抽搐了几下,瘫软在泥泞之中,只剩下神经末梢引动的细微颤抖。

库伦克又坚持了十几次心跳的时间,直到确认这头猛兽彻底失去了生命气息,才缓缓松开了已经有些麻木的牙关和四肢。他喘着粗气,从沼鳄的尸体上滚落,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泥水、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将他染成了一个暗红色的泥人。

他望着头顶被伞菌巨盖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昏黄的天空,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咧开,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痛苦和巨大满足感的笑容。他做到了。独自猎杀了一头亚成年泽塔沼鳄。这在部落里,是即将成年的战士才能完成的壮举。

休息了片刻,他挣扎着爬起身,走到沼鳄的尸体旁。他伸出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鳞甲,最终,停留在了自己那枚立下大功的粗长獠牙刚刚造成的伤口上。温热的鳄血还在缓缓渗出。

他没有犹豫,用手指蘸取那尚且温热的血液,然后,庄重地、一丝不苟地,将它涂抹在自己额头的正中央。粘稠猩红的液体在他暗红色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不规则的圆形印记。随着血液的冷却、凝固,这个印记将逐渐渗入他的皮肤,成为永不褪色的烙印——这是他“猎杀者”血脉得到证明的荣耀勋章,是他从少年迈向战士的残酷宣言。

“库伦克!”

一个粗犷的声音从红树林深处传来。伴随着沉重而迅捷的涉水声,一个更加高大魁梧、浑身布满陈旧伤疤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来者同样有着红黑相间的皮肤和突出的下颌獠牙,但更加粗壮,额头上已经有一个用深色矿物颜料和某种生物血液混合勾勒出的、复杂而神秘的圆形符号。他是部落的战士长,库沃。

库沃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头咽气的亚成年沼鳄,又落在库伦克额头那新鲜的、还在微微反光的血印上,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严酷。

“干得不错,小子。”库沃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摩擦,“没给‘怒水之裔’丢脸。记住今天的感受,记住猎杀时的愤怒,记住血液的味道。在泽塔,要么成为猎手,饱饮鲜血与荣耀;要么,就成为泥潭里的枯骨,滋养下一批猎手。”

库伦克挺直了尚显单薄但已充满力量的胸膛,迎着库沃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他额头的血印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灼热的温度。他伸手,抓住了沼鳄粗壮的尾巴,开始费力地将这沉重的战利品往部落聚居地的方向拖行。每一下用力,身上的伤口都在叫嚣,但他毫不在意。淤泥没过他的脚踝,水面在他的腰际荡开波纹。

他拖着猎物,一步步走向那片建立在巨大伞菌残骸和红树木桩之上的、简陋而粗犷的村落。空气中,沼泽永恒的气息包裹着他,远处传来不知名水兽的低沉吼叫,以及部落其他成员处理猎物、打磨骨器时发出的粗糙声响。这就是他的世界,残酷、真实、弱肉强食。他的童年,便是在这泥泞与血腥之中,被淬炼成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塑造了他日后那简单、直接、高效,如同远古凶兽般狂暴的战斗风格。泽塔之噬,已深入骨髓。

部落的回响

拖着沉重的沼鳄尸体穿过泥泞的浅滩和盘根错节的湿地,库伦克终于抵达了“怒水之裔”部落的聚居地。村落并非建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巧妙地利用了大量枯死的巨型伞菌茎秆和粗壮的红树木桩作为地基,再用坚韧的藤蔓和经过处理的兽皮捆绑、搭建起一座座半悬空式的棚屋。这些棚屋低矮而坚固,能够有效躲避季节性泛滥的洪水和某些喜好在泥滩筑巢的大型危险生物的骚扰。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郁的烟火气、晾晒的鱼干腥味、鞣制皮革的酸味,以及永不消散的沼泽潮气。

库伦克的归来,尤其是他拖着的那个庞大猎物,立刻引起了注意。几个正在用磨尖的骨片刮取某种水生植物纤维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投来混杂着赞许和麻木的目光。她们的脸上同样有着部落特有的纹路或伤疤,皮肤因常年劳累和潮湿环境而显得粗糙暗沉。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光着布满泥污的身子,从棚屋的缝隙或堆积的杂物后探出头,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地看着库伦克额头那新鲜的血印和那头死去的沼鳄。

“看!是库伦克!”

“他猎到了一头泽塔鳄!亚成年的!”

“他额头……他完成血印了!”

孩子们的低语带着兴奋。在泽塔,力量是唯一通用的语言,猎杀是成长的阶梯。库伦克今天的收获,无疑宣告了他正式踏入了部落准战士的行列。

“哼,运气不错嘛,库伦克。”一个略带沙哑和挑衅的声音响起。库伦克转头,看到一个身材比他略高,肌肉同样结实的少年从一座较大的棚屋后绕了出来。他叫萨鲁,下颌的獠牙比库伦克的稍短,但更加粗壮,额头上已经有一个略显模糊的、颜色较深的血印,显然是在更早的时候完成的。萨鲁是战士长库沃的儿子,也是部落同龄人中最强壮、最好斗的一个,一直将库伦克视为潜在的竞争对手。

萨鲁走到近前,用脚踢了踢沼鳄僵硬的前爪,撇了撇嘴:“不过是头亚成年,鳞甲还没完全硬化。我上个月干掉的那头,比这个可大多了。”

库伦克喘着粗气,没有立刻回话。与沼鳄搏斗消耗了他大量体力,身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依旧锐利的竖瞳平静地看着萨鲁,额头的血印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萨鲁被这种沉默的注视弄得有些不适,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别以为有了血印就了不起了,库伦克。真正的战士,需要在集体狩猎中证明自己,而不是靠偷袭落单的亚成年。”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嫉妒和排挤。在资源匮乏的泽塔,即使是同族之间,也存在激烈的竞争。

“够了,萨鲁。” 一个苍老但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少年间的对峙。一位身披陈旧但打理整洁的暗色兽皮,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各种兽牙和奇异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的老者,从村落中央最大的那座伞菌屋中走了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根顶端镶嵌着巨大、浑浊水晶的骨杖,步履缓慢却稳定。他是部落的萨满兼长老,莫迦。莫迦的额头没有猎杀者的血印,取而代之的是用更加复杂的矿物颜料绘制出的、象征智慧与沟通祖灵的螺旋纹路。他的眼神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和沼泽的迷雾。

萨鲁立刻收敛了嚣张的气焰,微微低下头,表示对长者的尊敬。库伦克也站直了身体,尽管疲惫,依旧保持着对部落权威的敬畏。

莫迦走到沼鳄尸体旁,用骨杖轻轻触碰了一下鳄鱼冰冷的鳞甲,然后又看向库伦克额头的血印,缓缓点了点头:“遵循古老的传统,以猎杀证明勇气,以鲜血铭刻荣耀。库伦克,怒水之裔认可你的成长。这血印,是你与泽塔巨沼立下的第一个契约,它赋予你荣耀,也将束缚你的灵魂。”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仿佛在与周围的沼泽低语。“但是,孩子,记住,猎杀者的血印,不仅仅意味着力量和地位,更意味着责任。从今往后,你的獠牙和力量,不仅要用于猎取食物,更要用于守护部落,守护‘怒水之裔’的传承。”

库伦克认真地听着,虽然对“责任”和“传承”的具体含义还有些模糊,但他能感受到莫迦话语中的重量。在他简单的世界观里,部落就是一切,守护部落就是生存的一部分。

“是,莫迦长老。”库伦克沉声应道。

莫迦的目光又转向一脸不忿的萨鲁,以及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其他部落成员,其中包括库伦克的母亲,一位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陈旧爪痕的妇人,她看着儿子额头的血印,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竞争是泽塔的法则,但团结是‘怒水之裔’存续的根基。”莫迦提高了声音,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库伦克证明了他的勇气,萨鲁,你早已证明过你的力量。你们都是部落未来的獠牙和利爪。不要将獠牙对准自己的同胞,你们的愤怒,应该倾泻给沼泽里的威胁,倾泻给那些窥视我们家园的敌人。”

萨鲁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眼神中的敌意并未完全消散。

这时,战士长库沃也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莫迦,得到后者微微颔首后,才对库伦克说道:“血印只是开始。从明天起,你加入狩猎队,跟着我们学习真正的协同猎杀。独自面对泽塔鳄是一回事,在巨沼深处对付成群的血蚊蛭、狡猾的六须鲶怪,或者……更可怕的东西,是另一回事。” 库沃的语气依旧严厉,但其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教导的意味。“现在,去处理你的猎物。鳄肉分割给食物短缺的家庭,鳞甲和骨骼交给工匠巴图,他会教你如何将它们变成有用的工具和武器。那颗心脏……留给你自己,这是猎杀者的权利,它能让你更强壮。”

库伦克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加入狩猎队!这意味着他真正被接纳为核心战力。他用力点头:“是,库沃战士长!”

接下来的时间,库伦克在部落工匠,一个名叫巴图的、断了一根犄角的壮硕中年男子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如何分解这头沼鳄。巴图话不多,但手上的技艺极其娴熟。他教导库伦克如何找到鳞甲连接的缝隙,用特制的石刀和骨锯进行分割,如何小心翼翼地取出内脏,避免有毒的胆汁污染肉质,如何将坚韧的肌腱剥离出来,晾干后可以作为最好的弓弦或缝合线。

库伦克学得很认真,尽管疲惫和疼痛依旧困扰着他,但他沉浸在掌握新技能的专注中。当他亲手剥下第一块完整的、带着冰冷坚硬鳞甲的鳄皮时,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不再是单纯的杀戮,而是将猎物的价值最大化,转化为部落生存的资源。

夜晚降临,巨沼的气温骤降,湿冷的寒意渗入骨髓。村落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几堆篝火,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冷,跳动的火焰在无数棚屋和围观者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大部分鳄肉已经被分发给了一些猎物收获不佳或者有幼崽需要哺育的家庭。库伦克自己只留下了一大块后腿肉和那颗最重要的、仍在微微搏动的、暗红色的鳄鱼心脏。

他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狭小棚屋门口,靠近篝火。他的母亲默默地将那块后腿肉架在火上烤制,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沼泽风味的、原始的肉香。但库伦克的注意力,全在那颗心脏上。

按照传统,他需要生食这颗心脏。

他双手捧起那颗尚有余温的器官,触感滑腻而坚韧。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带着一丝甜腻和野性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周围,篝火旁,库沃、萨鲁、还有其他战士,都曾经历过这一刻。莫迦长老在远处的阴影中,静静地注视着。萨鲁抱着双臂,嘴角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弧度,似乎想看看库伦克是否会犹豫或出丑。

库伦克没有犹豫。他张开嘴,露出那枚粗长的獠牙,狠狠地咬了下去。

坚韧的肌肉纤维被撕裂,温热血腥的液体瞬间充斥口腔,那股浓烈的、原始的味道几乎让他作呕。但他强行压制住喉咙的不适,用力咀嚼,吞咽。每一下咀嚼,都像是在与这头沼鳄进行最后的角力,吞咽下的,不仅仅是血肉,更是它所代表的力量、凶猛和生存意志。一股灼热的暖流从胃部开始扩散,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寒意,也似乎缓解了一些伤口的疼痛。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也是一种肉体上最直接的营养补充。

他一口一口,将整颗心脏吞食殆尽。嘴角和胸前再次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但这一次,是荣耀的印记,是力量的仪式。

当他吃完最后一口,抬起头时,看到库沃微微点了点头。萨鲁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棚屋。而他的母亲,则递过来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鳄鱼肉。

“吃吧,孩子。”母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明天,你就要真正走进巨沼的深处了。”

库伦克接过烤肉,大口吃了起来。烤肉的香味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口中残留的血腥气。他靠在冰冷的棚屋墙壁上,感受着体内那股新生的暖流和依旧清晰的疲惫与疼痛,望着篝火跳跃的光芒,以及光芒之外无边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沼泽黑暗。

这一夜,库伦克睡得并不安稳。伤口的刺痛、初次生食心脏带来的肠胃不适、以及即将加入狩猎队的兴奋与隐约的不安,交织在他的梦境里。他梦见了那头死去的沼鳄在泥水中复活,用冰冷的复眼瞪视着他;梦见了和萨鲁在狩猎中争夺一头猎物的归属,大打出手;也梦见了跟随库沃,深入到了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弥漫着浓稠毒瘴的沼泽核心区域,那里有更加庞大、更加诡异的阴影在蠕动……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沼泽的潮气最重的时候,库沃粗犷的吼声就传遍了整个村落。

“狩猎队!集合!”

库伦克猛地从并不舒适的兽皮铺上惊醒,身上的伤口经过一夜的休息,虽然依旧疼痛,但已经不再影响活动。他迅速起身,抓起旁边一把巴图昨天帮他打磨过的、用沼鳄肋骨制成的骨刀,别在腰间的皮绳上,快步走出了棚屋。

狩猎队已经有七八个人聚集在村落边缘。除了库沃和萨鲁,还有另外几名经验丰富的战士,包括一个沉默寡言、擅长投掷毒矛的战士叫做戈尔,一个嗅觉异常灵敏、负责追踪的老猎人叫做基罗。他们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带着骨制或石制的武器,身上涂抹着某种能够掩盖自身气味的、味道刺鼻的沼泽植物汁液。

库沃看到库伦克,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跟上,保持警惕,多看,多学,少说话。”

没有更多的仪式,狩猎队便无声地滑入了浓密的晨雾和幽暗的红树林深处。库伦克紧跟在队伍中间,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像其他老练的猎人一样轻捷,同时瞪大了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环境比他平日活动的浅滩区域要复杂和危险得多。参天巨木的根系更加盘根错节,形成天然的陷阱和迷宫。水色深不见底,时常有巨大的黑影在水下缓缓游过。空气中除了固有的腐败气息,还夹杂着一些从未闻过的、甜腻或辛辣的奇异花香,莫迦长老曾警告过,某些花朵的香气足以让强大的战士产生幻觉,最终迷失在沼泽中。

基罗走在最前面,他时常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或是仔细观察一片被碰断的蕨类叶子,甚至俯身嗅闻空气中微弱的气味分子。他的每一个手势,都代表着不同的信息——有猎物经过,有危险生物在附近活动,或者前方可能存在安全的路径。

库沃则负责整体的指挥和警戒,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头顶的树冠、幽暗的水面和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萨鲁似乎有意在库伦克面前展示,他动作矫健,几次轻松地跃过宽阔的水洼,或是徒手爬上湿滑的树干,从高处侦查。

库伦克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心里。他意识到,独自猎杀与团队协作完全不同。在这里,个人的勇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信任、配合和对环境信息的共享。

行进了一个多标准时后,基罗突然举起握拳的右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各自寻找掩体,屏住了呼吸。基罗指了指前方一片被紫色藤蔓覆盖的洼地,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库沃看懂了他的意思,压低声音对众人,尤其是对库伦克解释道:“是‘刺脊野猪’群,数量不少,有成年个体。它们的肉肥美,但背上的骨刺有毒,冲锋起来连泽塔鳄都要避让。我们绕到上风向,戈尔,你找制高点,优先解决最大的那头公猪。萨鲁,库伦克,你们跟在我和塔克后面,等戈尔的矛出手,我们从侧面冲击,分割猪群。记住,目标是速战速决,避免缠斗,它们的叫声可能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

命令清晰而简洁。队伍立刻开始悄无声息地移动。戈尔像一只灵活的蜥蜴,迅速爬上了一棵歪斜的巨大红树木。库沃和另一名叫做塔克的强壮战士,则带着萨鲁和库伦克,借助茂密的植被掩护,向洼地的侧翼迂回。

库伦克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仪式,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与强大猎物的正面冲突。他紧紧握着腰间的骨刀,手心里全是汗。他能闻到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野猪身上特有的臊臭气。

他们刚刚在预定的攻击位置埋伏好,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空气被划破的“嗖”声。

是戈尔的毒矛!

紧接着,洼地中传来一声凄厉愤怒的野猪嚎叫!整个安静的洼地瞬间炸开了锅!

“上!”库沃低吼一声,如同出击的鳄鱼般猛地从藏身处跃出!塔克紧随其后。萨鲁兴奋地低吼一声,也冲了出去。

库伦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紧随萨鲁之后,冲入了混乱的洼地。

眼前的情景让他血液沸腾。大约十几头体型硕大、披着厚厚泥铠、背上根根倒竖着惨白色骨刺的野猪,正惊慌失措地四处冲撞。最大那头公猪的脖颈上,赫然插着戈尔投出的毒矛,但它依旧凶悍,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着敌人。

库沃和塔克没有直接冲向那头受伤的公猪,而是挥舞着沉重的骨锤和石斧,狠狠地撞向猪群侧翼,试图将它们冲散。萨鲁则瞄准了一头稍小的母猪,嚎叫着扑了上去,用一柄厚重的石斧猛砍它的腿部。

库伦克瞬间明白了战术意图。他目光一扫,看到一头被库沃和塔克惊扰、正向自己这个方向盲目冲来的半大野猪。他没有丝毫犹豫,体内那股源自泽塔巨沼的生存本能瞬间被激活。他侧身避开野猪正面的冲撞,同时手中的骨刀精准地刺向野猪相对柔软的腹部!

“噗!”

骨刀刺入,但野猪的冲势极猛,刀身被带动着划过,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涌出。野猪吃痛,发出一声尖叫,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背上的骨刺擦着库伦克的手臂划过,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库伦克闷哼一声,不退反进,另一只手猛地伸出,竟然学着自己猎杀沼鳄时的样子,试图去抓住野猪的一条后腿!但他的力量相对于这头疯狂挣扎的野兽还稍显不足,反而被带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时,旁边一道身影闪过,是战士塔克。他手中的石斧带着恶风,狠狠地砸在了那头野猪的头顶!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野猪的嚎叫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抽搐着倒了下去。

塔克看了库伦克一眼,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平静:“面对冲撞,要么彻底避开,要么有足够的力量一击毙命。贸然抓取,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说完,立刻转身去支援其他地方。

库伦克脸上有些发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选择确实鲁莽了。他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野猪,又看了看手臂上被骨刺划出的伤口,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了骨刀,将目光投向其他还在负隅顽抗的野猪。

战斗很快结束。在狩猎队默契的配合下,大部分野猪被击杀,只有少数几头钻入密林逃走了。那头最大的公猪在毒素和围攻下也最终倒下。

狩猎队开始麻利地处理战利品。他们熟练地避开有毒的骨刺,分割着肥美的猪肉,将最有价值的部位打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库沃走到库伦克身边,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头被塔克解决的野猪,沉声道:“第一次,不算太糟。记住了疼痛,就是学到了东西。在泽塔,活着,就是最好的学习。”

库伦克点了点头,将塔克和库沃的话牢牢记住。他看着其他队员忙碌的身影,看着萨鲁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遵从命令的样子,看着戈尔默默地从树上滑下回收他的毒矛,看着基罗已经开始警惕地侦查四周,预防血腥味引来其他掠食者。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独自在浅滩摸索的少年。他是“怒水之裔”狩猎队的一员,他的獠牙和力量,属于这个集体。泽塔巨沼的生存法则,除了弱肉强食,还有更复杂的部分——协作、信任、传承,以及对这片残酷而丰饶的土地最深刻的理解和敬畏。

回程的路上,库伦克背负着沉重的野猪肉,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稳。额头的血印在穿过林隙的微弱光线下隐隐发烫,手臂上的伤口也在提醒着他今天的教训。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泽塔之噬,不仅仅是对猎物的吞噬,更是这片沼泽对生活于此的每一个灵魂,从肉体到精神的缓慢融合与塑造。而他,库伦克,正在这条道路上,迈出坚定而充满磨砺的每一步。未来的路还很长,巨沼的深处,还有更多的秘密、危险和考验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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