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得化不开,将巍峨耸立的石门关彻底吞没。关墙上零星的火把在凛冽的山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守军士卒疲惫而紧张的脸庞。
关外,宁军李光、庞清规部大营连绵的灯火,如同繁星坠地,又似无数嗜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座雄关,带来无言的巨大压力。
关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临时征用的民居和营帐内,挤满了呻吟的伤兵,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主将爨崇信,一位年近五旬、面容坚毅却难掩憔悴的老将,正按着佩剑,在简陋的指挥所内焦躁地踱步。关内存粮日渐减少,箭矢滚木消耗巨大,更可怕的是,援军迟迟不至,军心士气如同不断流失的沙漏。
“将军,”一名亲卫低声禀报,“刚刚又抓到两个试图缒城逃跑的士卒……”
爨崇信疲惫地挥了挥手,连处罚的力气都似乎没有了,只是沙哑道:“严加看管……再有此类事情,隐秘处理,不要声张。” 他知道,恐慌正在蔓延。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略带兴奋地快步闯入:“将军!好消息!关外西侧密林中发现信号,是三长两短的火光,重复了三次!是我们与孟岩族长约定的暗号!”
爨崇信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确认无误?”
“确认!了望哨看得清清楚楚!”
“好!好!天不亡我!” 爨崇信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孟获的后人,那些熟悉山林、骁勇善战的蛮兵,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强援!“快!按预定方案,派一队精锐,由你亲自带领,趁夜色从西侧秘密小门出关接应!务必小心,严防宁军斥候!”
“末将明白!” 校尉领命,匆匆而去。
爨崇信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要孟岩的数千生力军入关,凭借石门天险,至少还能坚守数月!他走到地图前,开始盘算如何将这支援军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与此同时,石门关西侧约十里处,一片背风的密林洼地中,孟岩部落的三千精锐正悄无声息地潜伏于此。没有篝火,没有喧哗,战士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啃着冰冷的干粮,擦拭着淬毒的吹箭和锋利的弯刀。
主帐(不过是一顶较大的兽皮帐篷)内,族长孟岩 和其子孟獠 相对而坐。孟岩抚摸着怀中那枚温润的、刻有宁王名号的玉佩,眼神复杂。孟獠则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低声道:“阿爹,爨崇信已经上钩了!只要我们的儿郎进入石门关,里应外合,大事可成!宁王承诺的肥田和制茶术……”
孟岩抬手打断儿子,声音低沉而严肃:“阿獠,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住气。 诈关之计,险中求胜,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之祸。 宁王的条件固然诱人,但也要有命去享受。 记住,入关之后,一切按计划行事,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首要任务是取得爨崇信的信任,摸清关内布防,尤其是粮仓、武库和指挥中枢的位置!”
“孩儿明白!” 孟獠压下兴奋,重重点头。
这时,一名负责联络的头人钻进帐篷,低语道:“族长,少族长,接应的爨军已经到了,带队的是个校尉,约两百人。”
孟岩眼中精光一闪,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瞬间恢复了那种略带倨傲和野性的部落首领气质:“走,去会会他们。 记住,我们现在是‘真心’来救援爨氏的盟友。”
林外空地上,爨军校尉带着两百名同样紧张的士兵,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孟岩族长。看到孟岩父子以及身后那些精悍沉默、画着油彩的蛮兵,校尉心中稍安,连忙上前行礼:“末将参见孟族长!将军派末将来接应贵部入关!”
孟岩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几分蛮族特有的直率和不耐:“废话少说,关内情况如何?宁狗攻势如何?”
校尉连忙将关内缺粮少药、士气低落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逃兵等不堪之事。
孟岩听后,冷哼一声:“哼,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带我的人进去,有了我们这些山林里的好猎手,定叫那些宁狗有来无回!” 他话语中的自信和彪悍,恰到好处地安抚了爨军校尉不安的心。
在夜色的掩护下,孟岩率领三千部落战士,跟随着接应队伍,沿着一条极为隐秘、崎岖难行的山间小路,悄无声息地向石门关西侧一处隐蔽的隘口行去。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滑向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雄关。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远处更高的山崖上,几名身披伪装、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宁军斥候,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其中一人,轻轻放飞了一只绑着细小竹管的信鸽,竹管内,是只有寥寥数字的密报:“鱼已入网。”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石门关西侧那扇隐蔽、仅供少数人通行的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孟岩、孟獠父子率先踏入,身后是沉默如水的三千部落战士。关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早已等候在门洞内的爨崇信,看到孟岩父子及其身后那些眼神锐利、装备各异却透着彪悍之气的蛮兵,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他快步上前,激动地握住孟岩的手:“孟族长!雪中送炭,恩同再造!崇信代石门关数千将士,谢过族长高义!” 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哽咽。
孟岩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同仇敌忾,反手握紧爨崇信的手,声音沙哑却有力:“爨将军言重了!爨、孟两家虽偶有摩擦,但同是南中子弟,岂容外人欺凌?宁狗犯境,我孟部儿郎,岂能坐视?”
他目光扫过门洞内略显残破的景象和守军疲惫的面容,适时地补充道,“我部儿郎,别的不敢说,翻山越岭、攀爬潜伏乃是看家本领,正可弥补守城之不足!将军但有所命,我部绝无二话!”
这番表态,情真意切,又点明自身价值,顿时让爨崇信及其身后将领好感大增,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好!好!有孟族长此言,石门关稳如泰山!” 爨崇信精神大振,立刻下令,“来人!立刻安排孟部勇士们休整,将我们最好的粮食拿出来,款待盟友!” 他又对孟岩道,“族长一路辛苦,请随我到指挥所稍事休息,容我详细为族长介绍当前关防局势。”
“正该如此!” 孟岩点头,对孟獠使了个眼色。孟獠会意,立刻转身,用土语低声吩咐麾下头目,让战士们保持警惕,轮流休息,同时“仔细熟悉关内地形,尤其是通往各处要害的路径”。命令在沉默中迅速传递。
接下来的半天,孟岩父子在爨崇信的陪同下,“认真”地巡视了关墙。孟岩不时指出几处他认为防守薄弱或利于宁军偷袭的地段,并提出了一些基于山林作战经验的改进建议,如在某些陡峭崖壁下增设铃铛绳索预警,派善于潜伏的战士夜间前出放哨等。这些建议专业且实用,更让爨崇信觉得孟岩是真心来助战的。
而孟獠则带着几名心腹,以“熟悉环境,便于协防”为名,在关内“不经意”地走动。他们目光锐利,记忆力超群,将粮仓、武库、水源地、主要通道、将领驻地区域等关键信息,牢牢记在心中。关内守军见他们是族长之子,又是重要盟友,并未过多阻拦。
与此同时,孟岩带来的三千战士,则被分散安置在关墙几段压力较大的区域。他们沉默地吃着爨军提供的食物,检查着自己的武器,与周围的守军很少交流,但那股剽悍的气息和偶尔流露出的对战斗的渴望,却无形中给低落的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至少表面上,关内的士气有所回升。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稳固的联盟之下,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深夜,孟岩父子在分配给他们的临时营帐内(紧邻西侧城墙一段相对僻静的区域)。油灯如豆,映照着两人严肃的面庞。
“阿爹,” 孟獠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紧张,“关内布防已经摸清。 粮草主要集中在关城中心偏东的三个大仓,守备约五百人;武库在靠近北门处,守备森严;爨崇信的指挥所就在中央望楼下。 守军确实疲惫,士气低落,主要依靠几员老将和爨氏亲兵弹压。 我们带来的‘礼物’(指淬毒吹箭和特制火药罐)也已经悄悄分发下去了。”
孟岩静静听着,手指蘸着水,在粗糙的木桌上画着简略的关内地图。半晌,他才沉声道:“很好。 但我们不能急。 宁王那边还没有动静,徐破虏的奇兵不知何时能到。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继续获取爨崇信的完全信任,最好能争取到一部分关墙的独立防守区域,尤其是靠近西侧门的这一段。 这样,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能迅速控制城门,接应大军入关!”
“我明白。” 孟獠点头,“今天巡视时,我已经向爨崇信请战,希望能负责西侧这段相对‘安全’但地势复杂的城墙防务,他看起来有些意动。”
“嗯。” 孟岩眼中寒光一闪,“另外,让我们的人,暗中留意关内那些对爨氏不满或者心生怯意的中下层军官。 关键时刻,或许能用得上。 记住,我们现在是毒牙,要深深埋藏,等待最致命的一击,而不是现在就去撕咬。”
“是!”
就在孟岩父子密谋的同时,石门关外,宁军大营主帐内,李光也收到了斥候更详细的情报。
“将军,确认孟岩部三千人已全部入关,关门紧闭。 关内今日似乎士气稍振,但无大规模异动。”
李光看着地图上石门关的标注,对身旁的庞清规道:“庞先生,看来孟岩这步棋,走得颇为稳健。 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配合’他演这出戏了。”
庞清规捻须微笑:“将军可明日开始,加大对石门关的佯攻力度,尤其是东、北两面,打得越狠越好。 但要控制伤亡,以远程打击和疲敌为主。 如此,既可进一步消耗守军,也可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正面,为西侧的‘盟友’创造机会,更能向孟岩表明,我大军已做好准备,只待他内部发力。”
“好!” 李光一拳砸在地图上,“就这么办!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炮车、床弩给我全力轰击关墙!要让爨崇信觉得,我们就要总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