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夷城,这座被围困了十余日的滇东重镇,已如风中残烛。城墙上,守军士兵面带菜色,眼神麻木,倚着残破的垛口,望着城外连绵不绝、旌旗招展的宁军大营。
最初的恐惧和决绝,已被漫长的等待和日益严峻的处境消磨殆尽。粮草日渐短缺,箭矢滚木也消耗甚巨,更可怕的是,援军迟迟不至,反而传来了前锋骑兵在葬魂谷全军覆没、主将爨崇义率主力畏缩不前的噩耗。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城主府内,平夷守将爨崇礼,这位昔日养尊处优的爨氏子弟,此刻已是形销骨立,眼窝深陷。他瘫坐在虎皮椅上,听着属下关于存粮仅能维持三日、伤兵哀嚎遍野、军心浮动甚至有士卒夜间缒城逃亡的禀报,双手不住地颤抖。
“大哥……崇道大哥……你为何还不发兵来救?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平夷陷落,看着弟死于此地吗?” 爨崇礼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充满了被抛弃的怨愤和恐惧。他知道,再守下去,只有城破人亡一条路。
宁军每日在城下修筑工事,那渐渐增高的土山和箭楼,如同催命符般,一寸寸挤压着他的心理防线。
“将军,” 一名心腹幕僚小心翼翼地进言,“事已至此,硬抗唯有死路一条。听闻那宁王虽对叛首严厉,但对降卒乃至归顺的士绅,尚算宽厚。不若……不若遣使接触,试探一番?”
爨崇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求生的欲望迅速压过了对家族和脸面的顾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道:“罢了……罢了!为了满城军民……去,找个机灵点的人,趁夜悄悄出城,去宁营……表达……表达归顺之意。”
是夜,一名平夷城的使者,怀着忐忑的心情,被蒙着眼睛带入了戒备森严的宁军中军大帐。
帐内,烛火通明。狄昭端坐主位,一身戎装,不怒自威。齐逸羽扇轻摇,神色淡然。谢长歌则在一旁翻阅文书,看似不经意,实则耳听八方。周景昭并未现身,他依旧隐匿身份,居于幕后掌控全局。
使者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表达了爨崇礼愿意献城归降的意愿,但希望能保全性命和部分家产。
狄昭与齐逸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逸微微颔首,狄昭会意,沉声道:“爨崇礼若能幡然醒悟,献城以降,使平夷百姓免遭战火,此乃功德一件。 宁王殿下仁德,向来不杀降者。 只要他真心归顺,打开城门,约束部众,放下兵器,本王可保其性命无忧,其部下士卒,愿留者整编,愿去者发放路费。 至于家产……” 狄昭顿了顿,语气转厉,“需清查其是否取自民脂民膏,若为不义之财,自当充公,抚恤百姓!”
使者连连磕头:“是是是,将军明鉴!小人定将将军之言带回!”
使者离去后,狄昭立刻派人将消息秘密送往周景昭处。周景昭得报,沉吟片刻,回复道:“允其降,但需谨慎。 入城接管,需派精锐,以防有诈。 入城后,即刻张榜安民,肃清残敌,稳定秩序。 对爨崇礼,暂予优待,严加看管,待大局定后再行处置。”
两日后,黎明。平夷城东门在晨曦中缓缓打开。爨崇礼率领城中主要将领及文官,卸甲弃刃,徒步出城,面向宁军营地方向,跪地请降。
狄昭亲率鲁宁的重甲营以及杨猛、赵烈部精锐,列阵前行,接受了投降。过程异常顺利,守军早已毫无斗志,纷纷放下武器。宁军迅速接管城防,控制府库、粮仓及要道。
当宁王的旗帜在平夷城头升起时,城内百姓大多躲在家中,透过门缝紧张地观望。然而,他们预想中的烧杀抢掠并未发生。宁军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安民告示贴满大街小巷,宣布免除平夷本年度赋税,开仓放粮,赈济贫苦。一系列举措,迅速安抚了惶惶的人心。
平夷易主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开。
首先收到消息的,是三十里外进退维谷的爨崇义。当他得知族弟爨崇礼竟然不战而降,将平夷这座重要门户拱手让人时,惊怒交加,险些吐血!
“废物!懦夫!” 爨崇义在帐内暴跳如雷,“我爨氏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然而,怒骂之后,却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平夷已失,他这两万大军顿成孤军,进退失据。继续前进?面前是士气正盛、连战连捷的宁军主力,还有那支神出鬼没的“玄甲鬼面骑”。后退?如何向兄长爨崇道交代?而且宁军会放任他安然退走吗?
一时间,爨崇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犹豫之中,军心更加动荡。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百里之外的味县。
爨氏府邸内,家主爨崇道接到平夷失守、爨崇礼投降的急报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崇礼……他……他竟然降了?!” 爨崇道又惊又怒,更有一丝被亲人背叛的刺痛。平夷一失,味县门户洞开,宁军兵锋可直指城下!更可怕的是,平夷的投降,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那些原本就在观望、对爨氏统治心怀不满的附庸势力和部落,会怎么想?
“大哥,现在怎么办?” 堂下众将亦是惊慌失措。
爨崇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紧闭四门,全城戒严! 加派哨探,严密监视宁军动向! 再有言降者,立斩不赦! 另外,”他压低了声音,“立刻派人,持我密信,前往……”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西南方向那片标示着“孟获遗族”活动的区域,眼中闪烁着最后一丝希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而此刻,已悄然返回平夷城内临时行辕的周景昭,褪去了玄甲鬼面,换上了一身王服。他听取着狄昭、齐逸等人关于接收平夷、安抚民心的汇报,神色平静。
“王爷,平夷已下,我军士气大振。 下一步,是趁势进军,直扑味县,还是……” 狄昭请示道。
周景昭走到巨大的滇东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意县的位置,摇了摇头:“味县是块硬骨头,爨崇道经营多年,城防坚固,必有重兵。 我军虽连胜,但亦需休整,消化战果。 强攻味县,伤亡必大,非上策。”
他目光移动,落在了地图上代表爨崇义孤军的位置,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传令褚傲、以及……那支‘鬼面军’, 加强对爨崇义残部的压迫和骚扰,断其粮道,焚其草料,日夜不休! 我要让这两万人,不战自溃! 同时,”他的手指又移向味县与平夷之间的广阔区域,“派出使者,持我令谕,招抚周边尚未依附的部落、土司! 宣扬我军威,晓以利害,许以优厚条件! 我要让爨崇道,先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王爷英明!” 齐逸抚掌道,“此乃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待其势孤,再以雷霆击之,味县可一鼓而下!”
新的战略就此定下。平夷的陷落,不仅是一座城池的易主,更标志着南中战局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宁军由战略进攻转向了战略围困与政治瓦解相结合的高明策略,而负隅顽抗的爨氏势力,则面临着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绝境。
风,起于平夷,即将席卷整个滇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