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刻,太子车驾抵府。没有过多的仪仗喧哗,太子周载步履从容地走下马车,看到中门阶前等候的周景昭,眉头微蹙,快步上前,在周景昭躬身行礼前便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
“五弟!”太子声音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虚礼?你身子未愈,快免了这些。”他扶着周景昭的手臂,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虚弱和微微颤抖,这并非伪装。
他目光转向周景昭苍白的脸,语气更添几分真切:“孤听闻你昨日入宫后精神不济,回府便歇下了?太医怎么说?可还咳得厉害?”
周景昭顺势起身,低咳两声,声音带着沙哑:“劳太子殿下挂念。太医说……是落水寒气侵体,伤了肺脉,加之……母亲新丧,悲恸伤神,需得静养些时日,慢慢调理。”他微微喘息,显得颇为吃力。
太子眼中忧色更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孤带了点东西给你。”他侧身示意,一名内侍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匣。太子亲手打开,里面是两支品相极佳、须发皆全的老山参,旁边还有两个小巧的白玉瓶。
“这是前些年高句丽进贡的百年老参,最是补气固元。这两瓶是太医院秘制的‘雪莲玉露丸’,对温养肺腑、平复咳喘有奇效。孤已问过太医正,与你现用的方子不冲突,你可放心服用。”
这份礼物,贵重且实用,体现了太子作为兄长实实在在的关心。周景昭面露感激,由云岫代为接过:“谢太子殿下厚赐!臣弟……感激不尽。”
太子颔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云岫。这女子接物时动作沉稳利落,目光平静无波,但那份沉静的气度绝非普通侍女或护卫所有。
太子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走吧,进去说话,莫在风口站久了。”
正厅落座,侍从奉上香茗。太子关切地询问了周景昭的饮食起居、用药情况,周景昭一一作答,言辞恳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气氛看似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然而,话题在太子看似不经意的引导下,渐渐转向了那场落水。
“五弟,”太子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后怕与关切,“那日落水,实是凶险万分。孤事后听闻,至今想来仍觉心惊。你……可还记得当时情形?是脚下打滑,还是……有何异常?”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兄长对弟弟遭遇意外的担忧复盘。
周景昭眼神微黯,带着一丝茫然与痛苦:“回太子……臣弟当时心神恍惚,只记得船身猛地一晃,便站立不稳……至于是否有人推搡,或是其他……臣弟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实在……记不清了。”他微微摇头,显得既懊恼又无奈。
太子凝视着他,缓缓道:“记不清……也罢。只是五弟,此事非同小可。你如今身份贵重,封王汉中,乃父皇恩典,亦是众矢之的。”
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凝重,“孤近日协理刑部,翻阅旧档,发现……前朝覆灭时,有部分余孽潜逃,至今未能尽数剿灭。这些亡命之徒,手段阴狠,最擅制造‘意外’……”
他点到即止,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你如今身体虚弱,更要加倍小心。府中护卫,务必……精干可靠。” 他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侍立在侧的云岫。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提醒周景昭他处境危险,暗示落水可能并非意外;试探他对“前朝余孽”的反应,以及……他身边这个新出现的、显然不凡的护卫的来历。
周景昭闻言,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惊惧:“前……前朝余孽?太子是说……臣弟落水,可能是……”他声音颤抖,下意识地看向云岫,仿佛寻求一丝安全感。
云岫依旧垂首,但身形似乎更加挺拔紧绷,如同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刃。
太子将一切尽收眼底,温和安抚道:“五弟莫慌,孤也只是猜测,提醒你多加防范。你安心养病,孤已吩咐京兆尹和巡防营,加强王府周边的巡查。若有任何异动,或想起任何细节,务必第一时间告知孤。”他再次强调了作为储君和兄长的责任与关怀。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清脆的童音:“五皇兄!五皇兄!”紧接着,小小的身影便闯了进来,正是九皇子周贺。他小脸跑得红扑扑的,身后跟着两名内侍,吃力地抬着一个不小的锦盒。
“太子哥哥也在!”周贺看到太子,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敬,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贺儿见过太子哥哥!”
太子周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温和:“小九?你怎么来了?”他打量着这个年幼的弟弟,以及他身后那个显然分量不轻的锦盒。
周贺站直身体,转向周景昭,小脸上满是真诚的关切:“五皇兄!听说你病了好些天,贺儿和母亲都很担心!母亲特意让我送来这个!”他小手一指那锦盒。
内侍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株品相极佳、形态优美的红珊瑚树,色泽鲜艳,在厅内光线下熠熠生辉。
“这是……”周景昭有些愕然。他与许美人母子素无深交。
周贺走到周景昭面前,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母亲说,顾娘娘,是顶顶好的人!贺儿小时候有一次冬天病得快死了,宫里炭火不够,是贵妃娘娘雪夜里悄悄派人送了好多好多上好的银丝炭来,还送了最好的药材!母亲说,没有贵妃娘娘,便没有贺儿!这珊瑚树乃是母亲的珍藏,她说送给五皇兄,放在屋里看着暖和,希望五皇兄快点好起来!”
他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带着孩童的纯真,但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打磨过:
点明恩情: “雪夜送炭”是具体事件,时间(冬天)、情境(病得快死、缺炭)、恩情性质(救命)都清晰无比。
还强调珍贵: “上好的银丝炭”、“最好的药材”表明顾贵妃出手大方,恩情深重。
表达立场: “顶顶好的人”、“没有顾娘娘就没有贺儿”直接表明许美人母子对顾贵妃的感激和怀念。
还解释动机: 送珊瑚树是“希望五皇兄的病快点好起来”,理由充分且充满善意。
借母亲之口: 所有关键信息都冠以“母亲说”,既显得真实,又将自己摘出,符合孩童身份。
这番话,在太子和周景昭心中都掀起了波澜。
周景昭心中震动!他完全不知道母亲生前还做过这样的事!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陌生人”的深切感激和善意,让他心头一暖,更对母亲的形象有了新的认识。
他看着眼前眼神清澈的幼弟,第一次认真审视起这位许美人和她背后的意图。
太子周载眼底深处精光一闪即逝。许美人?那个一向低调、除了美貌几乎没有什么特点的嫔妃?哦!不对,前些年她的兄长许牧在西边大败吐谷浑,让吐谷浑元气大伤,这些年不敢东进半分。
她竟与顾贵妃有如此深的渊源?在这个敏感时刻,让年幼的九皇子带着如此贵重的礼物公然前来示好……是单纯的感恩,还是……某种隐晦的站队?
他面上笑容不变,赞道:“许美人有心了。贵妃娘娘仁善,泽被六宫,小九知恩图报,也是好的。” 他看向周景昭,“五弟,你看,贵妃娘娘在天之灵,也定有感应,派小九来给你送福气呢。”
周贺完成了任务,又规规矩矩地向太子和周景昭行了礼:“太子哥哥,五皇兄,贺儿便不打扰你们说话了,贺儿告退。”
说完,便带着内侍,迈着小短腿,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却又礼数周全地离开了。
九皇子的到来和离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原有的谈话节奏和氛围。
太子看着周景昭望着珊瑚树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念头飞转。许美人此举,是单纯念旧,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向?她背后是否有人指点?九皇子看似天真烂漫,但那份恰到好处的表达,绝非普通十岁孩童能轻易做到。这母子俩……似乎也不简单。
周景昭则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母亲的善举带来的温暖,对许美人意图的揣测,以及太子那看似关怀实则深不可测的试探……都让他感到疲惫又警醒。他看向身边的云岫,这个母亲留给他的护卫,此刻给了他一丝无声的支持。
太子见目的已达(探病、送药、提醒、观察),便起身告辞:“五弟,你好好休息,孤改日再来看你。切记按时服药,保重身体。”他拍了拍周景昭的肩膀,语重心长,“长安城……近来不太平,万事小心。”
“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弟谨记。”周景昭由云岫搀扶着,恭敬送太子至府门。
看着太子的车驾远去,周景昭脸上的虚弱和感激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他转身,目光落在厅中那株鲜艳的红珊瑚树上。
“林霏。”
“在。”
“查一下……老九身边那两名内侍的底细。”
“是。”
他缓步走向珊瑚树,指尖轻轻拂过那温润的枝干。雪夜送炭……母亲,您到底还留下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而这份来自许美人的“温暖”,究竟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