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隆裕二十五年,深秋。
长安城的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汉王府花园里的桂花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后园月牙湖上,水波不兴,墨色的湖面宛如一张大口似要吞没一切。
周景昭独自立在亭中,望着那片湖面怔怔出神。他身披玄色锦袍,挺拔的身形显得有些萧瑟,剑眉紧蹙,凤眸低垂,深邃的眸光里却盛满了驱不散的悲恸。
顾贵妃——他的母亲,月前刚刚薨逝。那个庇佑他、温暖他的港湾,塌了。这偌大的长安城,霎时成了冰窖。
“殿下,湖边风寒,还是早些回去吧。”身后传来贴身宦侍秦怀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声音。
周景昭恍若未闻。秋风卷着雨星扑在脸上,麻木了他的肌肤,却吹不动心湖的凝冰。他怔怔地望着池水。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母亲的面容在水中浮现,那温柔的笑容一如往昔。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触碰那虚幻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突然从背后袭来。
周景昭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前扑去。湖水像千万根钢针,狠狠扎透锦袍,刺入肌肤。视野被浑浊的湖水搅乱,宽大的锦袍吸饱了水,瞬间变成索命的枷锁,拖着他不受控制地下沉。
恐惧和冰冷的窒息感让他本能地奋力挣扎。手臂挥舞,蹬动双腿,试图冲破水面。但湖底的淤泥和水草仿佛活了过来,死死缠绕着他的小腿,那股拖拽的力量异常强劲而阴毒。
水不断灌入口鼻,周景昭的意识开始涣散。恰在此时,一道金光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开,无数陌生画面如潮水般涌来。他看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奇怪的高楼大厦,看到了车水马龙......
殿下!殿下!岸上传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喊声。
浑浑噩噩中,周景昭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领。那人力大无穷,竟单手就将他从水中提了出来。周景昭剧烈咳嗽着,吐出几口池水。
只见一个生得虎背熊腰,面容憨厚大个子,此刻正咧着嘴傻的笑:景哥儿,水里忒凉,这时节可不兴在水里耍子。
是鲁宁!兴业侯那个天生神力的憨儿子!也只有这个时常来王府寻吃食饱腹、心思纯净如赤子的大块头,才会毫不犹豫地跳进这冰冷的湖水中救他!
把周景昭提出水面,这傻大个却收不住力,将周景昭狠狠地掼在湖边的地面上。随着重重的呼吸,周景昭感觉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来生的刺痛。
但更大的“痛楚”此刻才真正降临!
湖水里脑海中出现的那些画面再次袭来,意识与记忆的壁垒,在这死亡边缘游走又回归的瞬间,被彻底冲垮!现代人周宇溺水濒死的窒息与绝望,吴洛初那跨越时空的凄切誓言,如同汹涌的潮水,强行冲撞、吞噬着大夏五皇子周景昭二十五年的记忆。
头痛欲裂!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陌生的器物、建筑、衣着、场景,还有那个名为“地球”的世界片段,以及那个刻骨铭心的白衣女子(吴洛初)的身影,粗暴地塞入他的脑海。
前世今生?周宇?周景昭?我是谁?!
剧痛撕裂神魂。他剧烈颤抖,视线聚焦:鲁宁憨厚焦急的大脸,近侍秦怀却不见了踪影,只有扑跪在地拼命磕头的王府管事刘全。
“意…外?”他声音嘶哑如裂帛。然而那双被冰水与混乱记忆涤荡过的眼瞳深处,往昔醉心诗书的澄澈彻底冰封、碎裂。幽邃寒光乍现,如同古剑紫霄霍然开锋。
“老刘,”声音毫无波澜,似乎落水者不是他,“带阿宁去换衣物,备些吃食。”
刘全惶惑:“老奴给殿下安排侍女……”
“不必。”周景昭已由鲁宁扶起,语气冷淡,“我自有打算。”又对鲁宁道:“去吧,阿宁。”言罢,径自走向澄心阁。
屏退众人,独留贴身侍女清荷在外。周景昭踏入东侧书房——这里曾是他与母亲顾贵妃最爱的避风港,此刻弥漫的书香墨意却刺痛着内心的空洞与冰冷。
案上未完成的临摹字帖,墨渍在“痛哉”二字晕开,如凝固血泪。
他指尖抚过紫檀桌面,目光在架上搜寻。记忆被彻底激活:隆裕二十一年,一个自称“青崖子”的癫狂老道,曾在宴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拦住他。
当时那道人眼中精光暴涨,紧盯着他喃喃:“龙章凤姿…根骨天成…身怀‘混元海’!红尘书画小道,焉能承载君来日之重负?”
周景昭醉心书画,不悦驳斥:“书画通玄,道在其中。”
“君之道’,藏于此!”青崖子枯指再指他脐上,眼神狂热笃定,“贫道一生所求传承《混元经》,非怀‘混元海’者不能修!踏遍九州几十载……天可怜见!”他竟要下拜恳请。
周景昭惊愕搀扶,婉拒道:“志在翰墨,无意武道。”
“贵人!此绝非寻常武道!”青崖子眼中急切更甚,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君之天赋……旷古难寻!若得吾道,乾坤……”
“道长莫要强求!”周景昭当时怕惹上麻烦,只想赶紧打发。他不愿修什么经书,却又不好太过拂了这看似执着疯癫的道人颜面。最后随手一指墙角书架上那个不起眼的旧紫竹匣:“道长若执意要留点什么,便置于那里吧。道法自然,或是有缘无分,也强求不得。”
青崖子闻言,眼中的狂喜瞬间熄灭,化作一片深沉的失望与寂寥。他定定地看了周景昭许久,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最终化作一声悠长叹息。那叹息中蕴含的复杂情绪,当时周景昭懵懂不解,如今回想,竟是沉如重鼓。
道人并未再勉强,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旧书,郑重地放在了那个蒙尘的紫竹匣上,然后深深一揖。
“此去云深不知处……望君……”青崖子话未说完,又叹一声,“……珍重!”随即,身形鬼魅般地一闪,便消失在庭院角落的阴影里,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事后周景昭觉得有些怪异,也曾好奇打开那油纸包裹看过一眼。书卷材质古朴,似帛似皮,边缘磨损严重。上面全是些佶屈聱牙、云山雾绕的文字和玄奥的人体经络图案,与他熟悉的书画典籍大相径庭,只觉头晕眼花,毫无兴趣。便只当是那道人留下的荒唐插曲,随意将那书册塞回,连同那紫竹匣一起,置于书架角落,渐渐被新的书画典籍所淹没,从此尘封。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当日青崖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此刻都如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砸在周景昭的心上!
“…贫道观贵人……根骨天成,身怀‘混元海’…”
“…令堂…恐有微恙暗藏身……望多留意…”
……微恙暗藏于身!
最后那两个字“微恙”如同惊雷炸响!道士那欲言又止、隐含忧惧的眼神瞬间清晰无比!
轰——!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骇、痛悔和焚心蚀骨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周景昭摇摇欲坠的心防!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书架的最高层角落,双手颤抖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卷《宣和图谱》,指尖在灰尘和书脊间疯狂摸索!
终于!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被灰尘覆盖的紫竹边缘!
他猛地将它抽出!厚重的灰尘簌簌而落。旧紫竹匣上积满陈年灰垢。他粗暴地拂去灰尘,匣子没有上锁。掀开略显滞涩的匣盖,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油布特有的混合气味逸散出来。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那份被油布包裹严实的旧书卷,静静地躺在匣底,仿佛沉睡的巨兽。
周景昭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撞击着肋骨。他小心翼翼、却又近乎粗暴地撕开那早已老化变脆的油布。一卷色泽暗沉、触手坚韧光滑、材质非丝非帛的书册出现在眼前。
封皮上,是三个力透纸背的古篆大字,透着一种苍茫浑厚、大道无形的磅礴之意!
《混元经》!
三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周景昭只觉得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霍然涌起,仿佛有什么被尘封禁锢的东西在体内蠢蠢欲动!他将书册紧紧抓在手中,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却无法压制他内心翻腾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
道士无心之语,竟是箴言?母亲的“病逝”……青崖子口中的“微恙暗藏”……精心策划的“意外”落水……
所有线索如冰冷的毒蛇,纠缠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人齿冷的真相!
他再也不是那个醉心丹青、软弱可欺的五皇子周景昭了。
他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锁定在《混元经》那三个古篆大字之上,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入那坚韧的封面。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与冰冷的决心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悲伤和虚弱。
不管这经书是道是魔,不管其中藏着什么力量。
力量!
他需要力量!能撕破这重重宫阙中的虚伪面具,能护住自己不再受这等人间冷箭,能追查母亲死因真相,能在这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皇权旋涡中活下去的力量!
隆裕二十五年深秋,长安落了一场浅雪。五皇子周景昭在汉王府湖心落水,险死还生。
无人知晓,寒潭之下挣扎的瞬息,一个灵魂已然历劫,窥见了前尘,更看透了今生这万丈红尘之下,蠢蠢欲动的…无尽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