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的热闹刚过,大夏都城的全部注意力,正被另一场极尽繁华与隆重的盛典所吸引——韩王周胜与高句丽安宁公主的大婚典礼。
这桩酝酿已久、牵扯多方利益与外交算计的政治联姻,在经过礼部、鸿胪寺、宗正寺与宫内省的反复磋磨,乃至御前多次斟酌后,终于一切尘埃落定,择吉日而举礼。
整个长安城都为这场异国亲王的大婚而沸腾起来。韩王府虽因周胜未至弱冠尚未正式开府建牙,但其受赐的府邸早已被修缮得焕然一新,朱漆大门、琉璃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府内更是张灯结彩,处处披红挂绿,仆役们穿梭忙碌,铺设红毡,陈设珍玩,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与奢华的气息。
宫内省、礼部、鸿胪寺的官员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制办浩荡的皇家聘礼、清点高句丽送来的丰厚嫁妆(其中不乏人参、貂皮、东珠等辽东珍品,以及那首批战争赔款中的部分金银器皿)、安排逾制的亲王仪仗、演练繁琐至极的婚礼流程…每一个细节都关乎天朝体面,不容有失。
高句丽安宁公主已从鸿胪客馆被接入宫中专门准备的精致殿阁居住,由宫中派出的资深女官日夜教导更为繁琐的皇室礼仪。
她如同一只被精心装扮的金丝雀,沉默地接受着一切安排,绝美的容颜上时常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唯有在夜深人静时,眼底才会流露出一丝对故国故乡的深切哀愁。
大婚之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们早早便涌上御街两侧,翘首以盼,争相目睹这难得的异国皇家婚礼盛况。
依《大夏礼》并参酌故实,婚礼分为“发册”、“亲迎”、“同牢”、“合卺”、“朝见”等诸多环节,极尽隆重。
清晨,“发册”显尊
清晨,皇宫大门洞开。隆裕帝派遣的正副使臣——一位宗室老王爷和一位礼部重臣——手持代表皇权的旌节,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抬着象征王妃身份的金册、金印以及琳琅满目的皇家聘礼,庄严肃穆地前往安宁公主暂居的宫殿,行“发册”礼。礼乐庄严,仪仗煊赫,尽显天家气派。
吉时,“亲迎”夺目
随后,最为万众瞩目的“亲迎”环节到来。新郎韩王周胜身着亲王冕服(特制缩小版,但规制一丝不苟),头戴九旒冕冠,虽年仅十六,但常年习武打熬出的魁梧体格已初具规模,穿上这身庄重服饰,竟丝毫不显违和,反而衬得他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少年人面对如此大场面的拘谨和紧张。
他在礼官引导下,骑乘一匹神骏的白马,率领着规模庞大、旌旗招展的亲王卤簿仪仗和迎亲队伍,自承天门缓缓而出。
队伍所过之处,百姓欢呼雷动,既为亲王的威仪,也为这难得的盛景。周胜努力保持着镇定,依照礼官事先反复教导的步骤,控制着马速,向两侧百姓微微颔首,引得更多欢呼。
队伍抵达宫门,经过一系列复杂的通传、应答礼仪后,盛装打扮的安宁公主终于出现。她身着融合了高句丽宫廷风格与中原婚服元素的华丽嫁衣,金线刺绣的鸾凤和鸣图案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头顶的珠冠垂下的流苏遮住了大半容颜,更添神秘与高贵。她在女官搀扶下,仪态万方地登上了为她准备的华丽凤辇。
迎亲队伍再次启动,变得更加庞大,如同一条华丽的巨龙,向着韩王赐第迤逦而行。沿途百姓不仅能目睹大唐亲王的威仪,更能看到异国公主的风采以及那些引人注目的异域嫁妆,议论纷纷,赞叹不已。
抵达韩王府,礼仪更是繁琐到了极致。跨马鞍(寓意平安)、过火盆(寓意祛邪)…每一项习俗都蕴含着美好的祝愿。
在王府正殿,新人在赞礼官的高声唱喏下,行“同牢”礼——同食一牲(烤乳猪),象征从此同甘共苦,共同生活;继而行“合卺”礼——用剖开的匏瓜制成的两个酒杯饮酒,匏瓜味苦,酒亦苦,象征夫妻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周胜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虽然偶尔略显笨拙僵硬,甚至差点拿不稳那小小的匏杯,但其态度之认真专注,反而透出一种难得的真诚与可爱。
安宁公主则始终低眉顺眼,礼仪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出,每一个步骤都无可挑剔,却也显得格外疏离,仿佛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
王府主要仪式完成后,新人还需更换朝服,入宫向皇帝、皇后谢恩。
隆裕帝在太极殿接受了新人的三跪九叩大礼。他看着殿下这对年轻的新人,一个是大夏英武的少年亲王,一个是高句丽柔美却带着哀愁的公主,目光深邃。
“既成夫妇,当和睦互敬,恪守礼法。”隆裕帝的声音平和却充满威严,“周胜,你既已成家,便是大人,需知责任重大,日后更需勤勉武事,修身养性,勿负朕望。”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周胜叩首,声音洪亮。
隆裕帝又看向安宁公主:“安宁公主,既入天家,便为周室妇。望你谨守妇道,辅佐韩王,更当念及两国邦交,永续和睦。”
安宁公主以流利的汉语,声音柔婉却清晰回应:“臣媳谨记陛下圣训,必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厚望,愿两国永息干戈,百姓安乐。”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恭顺又不忘自身使命。
宫中赐下盛大的婚宴,于光禄寺精心布置的殿堂举行,款待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以及高句丽使团。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舞乐翩翩,一派极致的喜庆祥和。
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细微的暗流悄然涌动。
高句丽副使金明洙(太子)面带谦恭笑容,周旋于众臣之间,敬酒时言辞极尽恭顺,但偶尔与安宁公主目光交汇时,那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屈辱、不甘与沉重的嘱托,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一些大夏的官员,在向新人祝贺时,笑容满面,言语热络,但转身之后,神色中难免带着对这位异国王妃的几分审视、疑虑与不易察觉的轻慢。
周景昭、周朗晔等皇子亦出席宴会,向六弟祝贺。周景昭看着年仅十六的六弟已成家立室,且未来将与复杂的东北边务紧密相连,心中感慨之余,亦多了几分审视。周朗晔则依旧是那副温和贤王的模样,与金明洙相谈甚欢,言笑晏晏。
喧嚣终散,新人被送入洞房。
华丽的婚房内,红烛高烧,锦被绣枕,处处洋溢着喜庆的红色,却也弥漫着一丝陌生的尴尬与静谧。
周胜长长舒了口气,毫无形象地扯了扯紧绷的领口,卸下沉重的冕冠。他到底还是个少年,面对一整天的繁文缛节,早已疲惫不堪。
他看向坐在床沿,依旧保持着端庄姿态的安宁公主,烛光映照下,她褪去了珠冠,露出清丽绝伦却难掩憔悴与不安的面容。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在红烛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漫长。
周胜并非蠢人,他虽热衷武事,心思相对直率,但也深知这桩婚姻背后的政治意味,更明白自己母亲魏昭仪和远在幽州手握重兵的舅舅魏朔意味着什么。
这位公主于他,既是妻子,也是父皇安排的一份责任,甚至可以说是一件需要妥善保管的“战利品”。
他打破了沉默,语气直接,甚至带着点武人的莽撞,却并无恶意:“那个…你们高句丽,也兴这么麻烦的礼节吗?累死本王了。”
安宁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的开场白如此…特别。她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王室婚礼,大抵…都是繁琐的。只是细节有所不同。”
“哦。”周胜点点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踱步到桌边,拿起合卺时用的那个匏杯看了看,又放下,“以后…你就住这儿了。宫里规矩多,我母亲(魏昭仪)偶尔会来,她那人…嗯,比较看重规矩,你顺着些就好。府里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不懂就问管家嬷嬷,她们都懂。”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嘱咐,实则暗含了划分界限和告知底线:他是王府的主人,他的母亲拥有权威,而她需要适应这里的规则。
安宁公主何等聪慧,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心中苦涩,却依旧保持着温顺:“臣妾明白。会谨守本分,不会让王爷和娘娘烦心。”
周胜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又觉得她远道而来,也确实不易,语气稍稍放缓:“你也别太拘束了。我又不吃人。以后……嗯,就是一家人了。”他试图表达一点善意,虽然方式依旧笨拙。
安宁公主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英武却仍带稚气的少年亲王,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就是她未来一生的依靠和囚笼。她轻轻点了点头:“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