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事是家传的,像刻在骨头里的本能——潮涨潮落时,他们能凭着水流的方向辨明方位;哪怕在茫茫大海上漂着,也能找到藏在礁石后的淡水泉,饿了就抓海鱼生吃,渴了就接雨水,从来没听说过孙家的人在海上迷过路、饿过肚子。
有人好奇问过这个秘诀,老孙头总是眯着眼笑,吐出嘴里的烟袋锅:“海是活的,你敬它,它就给你一口饭吃。”至于具体怎么“敬”,却半个字也不肯多说。这是孙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传到孙明、孙亮手里,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可这本事没护住他们的家。六年前的那个秋天,兄弟俩驾着渔在海上打鱼,刚收网要返航,就撞见了鬼子的军舰。舰上的鬼子像是闲得发慌,竟把他们的渔船当成了活靶子,“轰”的一炮,木船瞬间碎成了木板,像撒在水面上的碎骨头。
那天,船上有他们的老爹,还有刚娶进门不到半年的媳妇。孙明和孙亮当时正在水下摸鲍鱼,浮出水面时,只看到一片燃烧的木板,还有浮在水里的血。老爹的烟袋锅沉在一块木板旁,自己媳妇陪嫁的银镯子挂在残破的船板上,被血泡得发黑。
兄弟俩当时就红了眼,想找鬼子报仇,可是鬼子的船,早就没影了。
他们在水里是龙,上了岸却只是两个渔民,手里只有鱼叉和菜刀。夜里摸到鬼子的哨所,刚捅死一个哨兵,就被里面的巡逻队围住了。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捆得像粽子。
宪兵队的大牢里,他们受的罪能写满一本账。鞭子抽,凉水灌,电刑也试过,兄弟俩愣是没哼一声,只是死死盯着审问他们的鬼子,眼里的恨像冰碴子。后来鬼子大概是觉得这两个“渔民”没什么价值,就把他们扔进了吴青管的监狱,一扔就是五年。
没人告诉他们判了多少年,也没人说过什么时候放。就像扔进大海的石子,连点声响都没留下。他们在牢房里靠着那点在海上练出的硬气活着,每天数着墙上的划痕,盼着能有一天再扎进水里,哪怕只是喝一口带着咸味的海水。
“李监狱长,找俺们俩……啥事?”孙明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在宪兵队被灌了辣椒水留下的毛病。
李淼看着他们,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递过去:“先吃点东西。”里面是刚买的肉包子,还冒着热气。
兄弟俩对视一眼,没动。在监狱待久了,早就不信天上会掉馅饼。
“是吴哥让我找你们的。”李淼开门见山,“他知道你们的事,也知道你们水性好。现在有个事,需要你们帮忙——跟鬼子有关。”
“鬼子?”孙亮猛地抬起头,眼里那点麻木瞬间被点燃,变成了跳动的火苗,“啥事?”
“有艘鬼子的船,叫‘菊丸号’,”李淼压低声音,“船上装着从咱们这儿抢的财物,要运去日本。吴部长想让你们……去会会它。”
孙明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发白。他想起了老爹沉在水里的烟袋锅,想起了媳妇那双没来得及穿的红绣鞋。深褐色的脸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像是活了过来,突突地跳着。
“水里的事……俺们兄弟俩,还行。”孙明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只要能给家里人报仇,刀山火海,俺们去。”
孙亮没说话,只是狠狠咬了咬牙,露出两排被海风吹得发黄的牙。那眼神,像极了要扑向猎物的鲨鱼。
李淼看着他们,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找对人了。这兄弟俩在水里憋着的那口气,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报仇。而那艘“菊丸号”,就是他们最好的猎物。
“走吧,”李淼转身,“吴哥在外面等着。他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兄弟俩跟在后面,脚步不快,却异常沉稳。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刚从深海里游上岸的蛟龙,带着一身的寒气和杀气。
李淼的汽车驶出监狱大门时,门岗郝斌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李淼和他默契的点了点头,铁栅栏门“哐当”一声缓缓打开,车轮碾过冻土,带着孙家兄弟往城外去。
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荒僻,最后停在一片密匝匝的小树林外,枝桠交错的影子在车身上晃,透着几分隐秘。
“下来吧。”李淼熄了火,率先推门下车。孙明孙亮跟着踩进没过脚踝的枯草,才发现这林子密得能遮住天光,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悄无声息。
李淼在前头引路,拐了几个弯,眼前突然亮堂起来——一道矮矮的篱笆圈出个小院,黄泥糊的墙,黑瓦盖的顶,烟囱里还飘着淡淡的烟,看着像户寻常农家,偏生藏在这荒林深处,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推开正堂小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惊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孙家兄弟刚迈进门槛,目光就被屋里的人攥住了——吴青坐在八仙桌旁,指尖夹着支烟,见他们进来,嘴角噙着笑抬了抬下巴;旁边坐着的两人,竟也眼熟得很。
“老徐头?”孙亮先低呼出声。那打杂的老头正往灶膛里添柴,闻声回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哪还有半点在监狱里的畏缩?而他身边坐着的,分明是那个死在监狱里的苗疆人,监狱里的那些人都叫他毒苗!
那人脸上的笑容在油灯下泛着暗光,正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他们,看得兄弟俩后颈发紧。
就在两人愣神的当口,背后突然传来关门声。回头一瞧,不知何时多了个精瘦的汉子,穿着短打,肩宽背厚,正背靠着门板,双臂抱在胸前,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他们,满脸的警惕和严肃。
“孙家兄弟,久仰。”吴青笑着站起身,烟蒂在桌上的青瓷烟灰缸里摁了摁。
孙明定了定神,拉了把还在发怔的弟弟,两人还穿着囚服,两人把手在衣服下摆上使劲蹭了蹭有些黑的手,往前迈了两步,一把握住吴青的手。那手温暖而有力,攥得他们心里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