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天下藏珍”古雅的雕花木窗,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新茶的清香和旧木器特有的沉静气息。陈云坐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摊开的《西域古文字考略》粗糙的纸页,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文娜离去时那志得意满的背影上。六幅古画,五百万现款,这笔交易干净利落,也让他对这位火车上偶遇的“姐姐”的财力有了新的认识。
店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面容带着几分风霜与焦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硬纸箱,目光在店内略显空旷的陈设上扫过,最终落在柜台后的陈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小伙子,”他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我是来找你老板,帮我鉴定两件瓷器的,不知道你老板在吗?”
陈云心中微叹,脸上却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站起身:“先生您好,我就是这家店的负责人,陈云。您有什么需要鉴定的物件,可以拿出来看看。”
“你?”中年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陈云年轻的面庞,眼神里的疑虑更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小兄弟……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这两件东西,对我很重要。我跑了省城好几家有名气的古玩店,那些老师傅们……说法都不一样,我这心里更没底了。”
陈云理解地点点头,没有因为对方的轻视而恼怒。他走到茶几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放心,我们‘天下藏珍’的规矩,看不准不收钱。您先请坐,把东西拿出来,我们一起看看。”
中年男人见陈云态度诚恳,神色稍缓,依言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如同打开一个尘封的秘密般,缓缓掀开纸箱盖,从里面抱出两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物件。他动作极其轻柔,一层层剥开报纸,最终露出了里面的真容——一对梅瓶。
瓶身线条流畅优雅,典型的乾隆官窑梅瓶形制。一只通体流淌着如同凝固火焰般的鲜红釉色,在阳光下折射出强烈的玻璃光泽,清澈透亮;另一只则呈现出深邃如海、静谧如夜的蓝色,釉面同样光洁莹润。两只梅瓶的底部,都清晰地落着“大清乾隆年制”青花篆书款。
“好一对官窑梅瓶!”陈云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但并未急于下结论。他戴上白手套,先从那只红釉梅瓶入手。指尖轻触瓶身,感受着釉面那独特的、如同上好玻璃般的光滑与坚硬。他拿起高倍放大镜,凑近瓶口边缘。
“先生请看这里,”陈云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将放大镜递向中年男人,“瓶口边缘,釉层较薄,露出了一圈清晰的白胎,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脱口’。再看瓶身下部,釉层明显增厚,在接近底足的地方,形成了一圈深褐色的积釉,如同垂落的裙裾,这就是‘垂足’。脱口清晰,垂足明显,但流釉恰到好处,并未淌到底足之外,这正是‘脱口垂足郎不流’的典型特征。”
中年男人凑近细看,果然如陈云所说,瓶口一圈白胎如同灯草般清晰,瓶底那圈深褐色的积釉也历历在目。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似乎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指出这些细节。
陈云放下红瓶,又拿起那只蓝瓶。同样仔细检查了瓶口和底足。“这只蓝瓶也是一样,脱口、垂足特征明显。再看釉色,”他将两只瓶子并排放在一起,“这只红瓶,釉色鲜红艳丽,如同初凝的牛血,釉层稍薄处又呈现出鸡血般的鲜亮,釉色变化活泼灵动,富有层次感。而这只蓝瓶,蓝如深海,色泽纯正,同样带有郎窑特有的玻璃光泽和流动性。”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中年男人:“您刚才提到,其他店的老师傅说这是祭红釉和祭蓝釉梅瓶。祭红釉的特征恰恰相反。祭红釉面凝厚莹润,如同覆盖了一层油脂,是失透状的,不像郎窑这般清澈透明。祭红基本是‘色不脱口,釉不垂足’,即使底足有轻微积釉,也非常规整,边缘清晰,绝不会形成郎窑这种自然的垂流感和深褐色积釉。而且祭红的釉色通常通体匀净,少有郎窑这种浓淡变化。”
陈云拿起放大镜,对准红瓶的釉面:“用放大镜观察釉内气泡。郎窑红的气泡分布相对稀疏,但气泡个体较大,有些甚至肉眼可见。而祭红釉的气泡则通常更为稠密细小。再看釉面开片,”他指着釉面上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冰裂般的纹路,“郎窑红釉层内常开大纹片,而祭红则基本无纹,或者纹路极其细微。”
“最后是橘皮纹现象,”陈云放下放大镜,“郎窑红的釉面通常光洁爽利,橘皮纹现象偶尔出现,但不算普遍。而祭红釉,尤其是清代的祭红,大部分都有明显的橘釉现象,釉面如同橘皮般凹凸不平。”
他条分缕析,将郎窑红(蓝)与祭红(蓝)的区别,从釉面光泽、流动性、脱口垂足特征、釉色变化、气泡分布、开片、橘皮纹等各个角度,剖析得清清楚楚,如同庖丁解牛。
中年男人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神了!小兄弟!你……你真是神了!跟我爷爷当年说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他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声音带着追忆和感慨:“这对瓶子,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老人家以前在旧货行当学徒,后来自己开了个小铺子。他总跟我说,这是‘郎窑红’‘郎窑蓝’,是康熙年间江西巡抚郎廷极督造的官窑精品,比一般的祭红祭蓝要珍贵得多!可后来……后来我拿着瓶子去省城找人看,那些老师傅们都说我爷爷不懂行,说这就是普通的祭红祭蓝,乾隆官窑的虽然值钱,但跟康熙郎窑比不了……我……我差点就信了!差点就把爷爷的话当成了老糊涂的胡话!”
他激动地抓住陈云的手:“小兄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爷爷没看错!他老人家是对的!”
陈云能感受到对方手掌传来的微微颤抖和那份沉甸甸的激动。他轻轻拍了拍中年男人的手背,温和地问道:“先生贵姓?这对梅瓶,您爷爷有没有说过是怎么得来的?”
“免贵姓周,周大海。”中年男人平复了一下情绪,脸上带着追忆的神情,“爷爷说,这对瓶子……是他当年从一个破落旗人家里收来的。那家人急着用钱,当破烂卖的。爷爷说,他当时就觉得这釉色、这胎骨,绝不是凡品,咬咬牙花了三块大洋买下来的……后来就一直当传家宝藏着,轻易不示人。他老人家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念叨着这对‘郎窑瓶’……”
周大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往事的唏嘘。
陈云点点头,心中了然。乱世之中,多少珍宝明珠蒙尘,流落民间。他看向那对在灯光下流淌着宝石般光泽的梅瓶,康熙郎窑,官窑精品,存世稀少,其价值远非寻常乾隆官窑可比。尤其是成对出现,品相如此完好,更是难得。
“周先生,”陈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郑重,“您爷爷眼光独到,这对梅瓶确实是康熙郎窑红和郎窑蓝的官窑精品,价值不菲。您……打算出手吗?”
周大海闻言,脸上的激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挣扎。他看看那对梅瓶,又看看陈云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小陈老板……说实话,我这次来,本是想找人鉴定清楚,如果真是好东西……就……就想卖了。家里孩子要出国留学,急需要一大笔钱……我……我也是没办法……”
他搓着手,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不舍:“可……可听你这么一说,这是爷爷的心头肉,也是他留给我的念想……我……我……”
陈云理解地点点头。古玩行当,最怕遇到这种承载着家族记忆和情感的物件。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周先生,东西是您的,决定权在您。如果您愿意割爱,我们‘天下藏珍’可以给您一个公道的价格。如果您想留着,我们也尊重您的选择。这对梅瓶的价值,我可以给您一个参考区间,康熙郎窑官窑精品,成对,品相完好,市场估价……应该在三百五十万到四百五十万之间。”
“三……三百五十万?!”周大海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他虽然知道是好东西,但万万没想到能值这么多钱!这比他预想的,高出太多太多了!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对梅瓶,又看看陈云,脸上交织着震惊、狂喜、以及更深的不舍和挣扎。
阳光透过窗棂,在红釉梅瓶那如同火焰流淌的釉面上跳跃,在蓝釉梅瓶那深邃如海的釉色中沉淀。这对历经沧桑的瓷器,静静地立在茶几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荣耀与一个普通家庭两代人的守护与抉择。
陈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这个决定,对周大海而言,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