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光线被刻意调暗,唯有长桌中央投射下一束明亮而柔和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精准地笼罩着那幅刚刚完成、墨迹尚未干透的巨幅画卷。
空气里弥漫着新墨的浓烈气息、古旧宣纸的沉郁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精神力被过度透支后残留的、如同硝烟般的焦灼感。
陈云瘫坐在宽大的官帽椅中,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贴在额角。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如同刚刚从一场生死搏杀中挣脱出来。指尖仍在微微颤抖,那是心神与体力双重透支后的虚脱。
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长桌中央那幅刚刚诞生的画卷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
曹文华站在画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手中还握着那块为陈云研墨的松烟墨锭,墨锭表面光滑,残留着他指尖的汗渍。他整个人僵立在那里,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倒映着画纸上那翻腾的墨色与山影,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临摹!
那是一场灵魂的献祭!一场技艺的涅盘!
画纸上,壁立千仞的巨峰拔地而起!山势雄浑霸烈,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带着撕裂苍穹的威势!焦墨渴笔皴擦出的山石肌理,嶙峋如铁,充满了摧枯拉朽般的力量感!飞瀑自九天垂落,泼墨挥洒出的水势,带着雷霆万钧的轰鸣感,仿佛要将深潭彻底击穿!激流冲击着潭边巨石,溅起的水雾氤氲弥漫,将整幅画面笼罩在一片迷蒙而磅礴的意境之中!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点景人物!
巨石之上,那位背对画面、仰首观瀑的白衣文士!身形依旧渺小,但那挺直的脊梁,那微微扬起的头颅,那仿佛要融入这天地伟力之中的孤傲姿态……竟与唐寅原作中那股狷介疏狂、与命运抗争的神韵,如出一辙!不!甚至……更加凝练!更加决绝!
“这……这怎么可能……”曹文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他猛地扑到画前,几乎将脸贴在了纸上!高倍放大镜在他手中剧烈颤抖!
“笔意……笔意完全一致!”他失声喃喃,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道山石的转折,每一笔水流的走向,“焦墨枯笔!斧劈中带着灵动!这是唐寅融合南北画风的精髓!他……他怎么可能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画心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树丛。原作中,那里有几株用极其精炼的枯笔点出的杂树,枝叶萧疏,却带着顽强的生命力。而在陈云的画上,那几株杂树……笔法、形态、甚至枯笔飞白的效果,竟与原作分毫不差!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不对!”曹文华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那荒谬的念头,“就算是唐寅自己重生,也不可能画得一模一样!总会有细微的差别!是……是哪里?”
他的目光如同疯魔般在画面上逡巡!山势?瀑布?水潭?人物?……没有!都没有明显的破绽!那种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孤高意境,几乎与原作融为一体!
突然!
他的目光定格在画面右上角,那被飞瀑水汽氤氲的空白处!
原作那里,有唐寅用极其细微的游丝毛雕技法刻下的那几行泣血题跋!那是画作的灵魂密码!
曹文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将放大镜的倍数调到极限,凑近那片区域!
灯光下,那片看似空白的宣纸纤维纹理中,隐隐浮现出极其细微、如同蚊足般的墨痕!线条飘逸灵动,带着唐寅特有的行草风骨!放大镜下,那几行小字清晰可辨: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至正四年冬 写于黄鹤楼头 梅花道人吴镇
字迹!是唐寅的字迹!那转折的锋芒,那行笔的顿挫,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孤愤与无奈……与原作题跋上的字迹,如同双生!
“嘶——!”曹文华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后退一步,如同见了鬼般盯着那几行小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失声叫道,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游丝毛雕!这是需要将笔锋控制到毫巅、心神与笔尖完全合一的境界才能施展的绝技!就算是唐寅本人,也需要在极度专注、心无旁骛的状态下才能完成!他……他刚才那种速度……怎么可能?!”
他猛地想起陈云作画时的情景——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那快得只留下残影的笔锋!那种状态下,怎么可能完成如此精微的游丝毛雕?!
“还有……还有那血沁龙鳞……”曹文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画面左下角,那处被水汽晕染、几乎与原作融为一体的区域!原作那里,有那方极其隐秘、沁色构成玄奥龙鳞纹的收藏印!
放大镜再次聚焦!
灯光下,那片区域的宣纸纤维深处,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内敛、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近黑的沁色!那沁色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极其巧妙地顺着宣纸的肌理,勾勒出层层叠叠、如同龙鳞般的玄奥纹路!其形态、其神韵,竟与原作那方“天籁阁”项元汴的收藏印下的龙鳞沁纹,有着九成以上的相似!
“天工……夺造化……”曹文华手中的放大镜“啪嗒”一声掉落在长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幅散发着洪荒气息的画卷,以及瘫坐在椅子里的陈云。
震惊!恐惧!敬畏!种种情绪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的心神!
这不是临摹!
这是……画魂入骨!
是将唐寅的精气神,连同那幅画中隐藏的泣血秘密,以一种近乎妖孽的方式,硬生生烙印在了新的载体之上!是超越了技巧、超越了经验、甚至超越了时间界限的……神迹!
“曹……曹叔……”陈云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画……画得……怎么样?”
曹文华猛地回过神,看着陈云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因透支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陈……你……你这不是临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宣告神谕:
“你这是……再造了一幅《庐山观瀑图》!”
“形神兼备!气韵相通!若非……若非我亲眼看着你落笔,我……我根本分不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
他走到陈云面前,枯瘦的手掌重重按在陈云的肩膀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种速度……那种掌控力……还有那游丝毛雕和仿沁……”
陈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而虚弱的笑容,没有回答。丹田深处,《秘藏心鉴》的真炁如同干涸的河床,只余下几缕微弱的气息在缓缓流转。方才那场疯狂的创作,不仅耗尽了他的体力,更几乎榨干了他凝聚不久的精神力。那种将心神、意志、乃至《秘藏心鉴》的灵觉完全融入笔尖,与数百年前的唐寅隔空对话、捕捉其每一丝情绪波动的状态,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消耗。
“曹叔,”他声音嘶哑,“帮我……做旧。三天……最多三天,我要它……看起来像流传了五百年的古画。”
曹文华看着陈云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看了看桌上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惊世赝品,最终,所有的疑问和震撼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他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交给我。三天后,它会变成一幅……连项元汴和乾隆皇帝都挑不出毛病的‘古画’!”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幅墨迹未干的画卷,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走向店铺深处那间配备了恒温恒湿设备和各种修复材料的专用工作室。他知道,接下来的三天,他将亲手为这幅“新生”的《庐山观瀑图》,披上跨越五百年的岁月外衣。
陈云看着曹文华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双眼。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伊莎贝拉·罗斯掌心那枚“镇海龙鳞”玉佩上,玄奥的龙鳞沁纹,以及威廉·霍华德那张看似矜持、眼底却藏着贪婪的老脸。
“英国王室……东方瑰宝基金会……”他无声地呢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想要我的‘国宝’?那就用你们抢走的……来换吧!”
黑暗中,那幅刚刚完成的《庐山观瀑图》仿佛活了过来,画中那仰首观瀑的白衣文士,背影似乎更加孤绝,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冰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