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骤起,带着珠江特有的浑浊水腥与初秋的沁骨凉意,呼啦啦灌满了这座庞大桥梁底部狭窄的检修平台。远处都市的霓虹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只剩下被巨大桥墩切割破碎的光斑,忽明忽暗地涂抹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平台上。
陈云仰面躺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风箱撕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间剧烈的抽痛。额角的伤口被浑浊的江水浸泡过,火辣辣地灼烧着,脸颊黏着凝固的血痂和泥沙。他费力地抬起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眼皮,视野模糊眩晕,只能看到头顶桥体巨大钢铁支架组成的、如同巨型生物肋骨般的漆黑剪影,沉默地切割着繁星点点的幽蓝天幕。
冷。
深入骨髓的冷。
不是温度的低,而是极度消耗后的精疲力竭,是生死一线间榨干每一分元气后的空乏,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裹挟着江风,一点点啃噬着仅存的热量。身体如同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让受伤的胸腔闷痛。
意识在疲惫和剧痛中浮沉,他费力地挪动手臂,摸索到沉甸甸的背包。好在它防水,拉扯开背包搭扣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拉链的金属响声在寂静的风声中微不可闻。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屏幕上无数个血红的未接来电提示触目惊心——几乎全是阿龙。
求生本能驱使着手指颤抖着按下回拨键。几乎是瞬间,电话接通了。
“位置!” 阿龙的声音没有丝毫寒暄,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落,低沉、短促,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背景音里引擎低沉的嘶吼被压制,只剩下急促的风噪,显然他正在疾驰之中。
陈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报出了桥名和桥墩编号,尾音混在粗重的喘息里,微弱不堪。
“待着!别动!” 阿龙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掐断了通话。
冰冷的忙音响起。
手机屏幕的微光彻底熄灭。
黑暗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平台上蜷缩的身影吞没。
陈云闭上眼,任由冰凉的汗水混着血水蜿蜒滑落。身体的剧痛和虚软让他近乎麻木,仅存的意识里,只有刚才电话挂断前,听筒里阿龙身后背景那极短暂、几乎被忽略的异常——是轮胎粗暴碾过砂石路面的沉闷噪音,以及引擎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涡轮啸音?
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的弦,却在他紧绷的神经里拨弄了一下。那个把他从死亡边缘捞出来的面具人,那辆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装甲越野……它的引擎声,似乎……
来不及深想。
呼——轰!!
引擎粗暴的低吼和轮胎剧烈摩擦的锐响由远及近,如同铁蹄踏破死寂!两道白得刺眼的光柱如同探照巨灯,猛然撕裂平台前方江岸深邃的黑暗,精准无比地扫射过来!
光芒过处,如同白昼骤临!
陈云被强光刺得下意识偏过头,眯起眼。他看到那辆哑光黑色的钢铁野兽赫然出现在平台边缘的江岸护坡边缘。庞大、厚重、沾满泥泞的车身仿佛刚从最蛮荒的地狱战场直接驶来。
驾驶座门无声推开。
还是那个戴着半张冷银面具的男人,动作矫捷如捕猎的隼,无声地从离地近两米的车门跃下,落地轻巧。没有任何言语,面具后那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金属瞳孔,锐利如手术刀般扫过平台上蜷缩如虾米的陈云,瞬间评估其状态。
随后,一个更魁梧健硕的身影从副驾跳下。是阿龙!他完全无视了距离和障碍,直接从越野车与江岸的落差处纵身而下,沉重的军靴“咚”地砸在潮湿的泥地上,动作没有丝毫花哨,却充满了山岳倾轧般的力量感。他没有看面具人,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枪口,死死钉在陈云身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检修平台!
没有嘘寒问暖,阿龙的手如同铁钳,一把扣住陈云还算完好的左臂肘关节!力道之大,痛得陈云眼前发黑!接着,陈云感觉自己整个身体被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直接从地上提拎起来,双脚近乎离地!
“唔!” 肋间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视野瞬间被黑暗侵蚀了一半。
阿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扛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袋必须尽快转移的沙袋。他连拖带拽,几乎是挟持着踉跄欲倒的陈云,冲向平台边缘!
就在靠近边缘的瞬间,阿龙低喝一声,手臂猛地发力向上!沉重的军用皮靴狠狠蹬踏在水泥平台的边缘借力,将陈云和自己如同投石机掷出的石块般,向下面那辆黑色越野大开的车门扔去!
“砰!”
陈云的身体被极其精准地抛进了宽敞但冰冷坚硬的后座底板,撞击的剧痛让他差点背过气去!紧接着,阿龙魁梧的身躯也重重挤落在他身旁!车身被这沉重的冲击压得明显向下沉了一沉。
“咚!” 驾驶位车门关闭!紧接着,引擎发出一声低沉到令人心悸的咆哮!
陈云脸朝下趴在冰凉的防滑纹钢板上,剧烈的眩晕和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意识模糊。颠簸开始了,车身在以极高的速度碾压过堤岸的坑洼乱石!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被高速铁锤砸在骨头上!他蜷缩着身体,每一次碰撞都疼得近乎痉挛。
一只大手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将其强行扳成侧躺。一瓶冰凉的瓶装水粗暴地塞进他手里。阿龙的声音就在耳边,冰冷得像刀:“喝!清创!”
陈云努力聚焦视线,看到阿龙已经俯身打开后座底板下一个深藏的金属工具箱。工具箱里没有寻常急救包的纱布药棉,而是整齐排列着:密封袋装的军用高渗透碘伏棉片、高压灭菌的止血凝血粉、单兵战场专用的高分子绷带、带强韧背板的简易肋骨固定夹,甚至还有一次性注射器和几种标注着外文的紧急肌肉注射针剂!
阿龙拆开碘伏棉片包装,动作迅猛异常,没有丝毫轻柔可言。浸透了深棕色溶液的冰凉纱布毫不留情地按在了陈云额角翻卷、被污泥覆盖的伤口上!
“呃!” 如同硫酸淋在伤口上!强烈的刺激痛混合着消毒剂的气味直冲脑门!陈云的身体猛地绷紧弹起!额角青筋暴凸!
阿龙另一只如同铁箍般的大手死死按住了陈云试图挣扎扭动的身体!力量大的不可思议!他手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法迅捷精准得可怕!撕开凝血粉,直接按在流血不止的眉骨和手臂擦伤处!那粉末遇到血液瞬间膨胀凝固,伴随的是另一种钻心的灼烧感!接着是刺啦一声,高分子绷带被从卷轴上大力撕扯下来,如同铁匠打裹马蹄般一圈圈紧紧缠裹住陈云的手臂和肋下!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陈云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阿龙就像在修理一件破损的装备,专注、高效、冷酷,对伤者的痛苦近乎漠视。
处理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当最后的简易肋骨夹被强力固定条紧紧绑缚在陈云胸前时,陈云已经虚脱得如同水里捞出来,大口喘息着靠在后座冰冷的金属骨架上,浑身冷汗涔涔,只剩下身体本能的轻微抽搐。
阿龙终于停下手,沉默地从工具箱下层取出一个水袋,扭开盖子,自己仰头灌了几大口。水珠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淌下,滴在他紧绷作训服上,混着陈云的血迹晕开深色。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低沉均匀的运转声和车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剧烈颠簸终于减缓,似乎是上了稍微平整的路面。
驾驶座上,带着银面具的男人依然沉默。他稳稳掌控着方向盘,哑光黑的车身如幽灵般在凌晨都市外围空旷的道路上疾驰。他的脊背挺直,姿态有一种奇异的稳定,似乎刚才那场粗暴的“抢人”和颠簸的飞车从未发生过。后视镜里,只映出他银质面具下半截冷硬的线条和紧抿的薄唇。
陈云闭上眼,试图缓解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昏沉中,他耳边是引擎沉稳的脉搏,是阿龙粗重的喘息。但他刚才被抛入车内时,在车门关闭、引擎咆哮前的那个极其短暂的间隙里,他捕捉到的那一丝几乎被忽略掉的声音,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在脑海深处回响起来——那是涡轮高速旋转时特有的、近乎高频蜂鸣、却又被严密封装在厚重机舱内的特殊音色!与他在珠江边昏倒前,面具人车中引擎启动时的音质……分毫不差!
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水蛭,钻入骨髓!
这车……这面具人……为何会和阿龙同时出现在珠江岸边?!巧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如同石雕的面具人,突然开口。声音透过冰冷的空气传来,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如同投下深潭的石子,激起陈云心中巨大的惊涛:
“陈先生,跳江前,东西……藏好了吧?”
东西?什么东西?!
陈云浑身一颤,霍然睁开眼!昏沉疲惫瞬间被极致的警觉取代!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猛地扭头看向驾驶座!透过后座与驾驶舱之间的防弹格栅空隙,银质面具在幽暗车灯光线下泛着毫无生机的冷光。后视镜里,那双一直专注看着前方道路的金属瞳孔,此刻竟微微偏转,目光如同实质的射线,穿透后视镜的玻璃,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后座的陈云!
那目光里,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陈述和一种……早已洞悉的等待!
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远甚过江水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