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藏那声“国之重器”的余韵还在宏图府华丽的水晶吊灯下嗡嗡震响，厅内气氛却已裂开一道无形的缝。纳兰景隔着几张圆桌射来的那道目光，沉甸甸的，混杂着被剥夺传家宝的心痛、家族谋划落空的羞怒，更缠绕着一股阴毒的探究，钉子一样钉在陈云身上。陈云只当未觉，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转移到沈老爷子身上。这位寿星，方才为出土的战国龙佩雷霆震怒，为东晋鎏金佛像而欣慰微笑，此刻，脚步却停在了一幅卷轴之前。
不同于之前邱展华和宫本藏被点名时的谨慎凝重，沈老爷子此刻的脚步和神情，都透着一股熟稔的意味，仿佛是遇到了老朋友。他停在那卷轴的标签前，甚至没细看标签上的字，目光便已柔和地落向陈云。
“小陈啊，” 沈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宴会厅残留的惊叹低语，“来，给我们看看这幅画。你自己带来的东西，总比我们这帮老眼昏花的老头子看得更清楚。” 话语中的信任和提携之意，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又浇了一勺沸水！
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而来，比探照灯更刺眼。羡慕、嫉妒、惊疑、探究……尤其主桌方向，沈家几个年长些的子孙，看向陈云的眼神已不仅仅是不善，而是带上了审视家业潜在威胁的警惕。
陈远和黄东在台下，神经绷得更紧。纳兰景阴冷的目光骤然加深，几乎要在陈云背上烧出两个洞来。谭国华等人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沈老这是在用陈云带来的东西，为他进一步铺路立威！
陈云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微微躬身应道：“沈老厚爱，小子定当尽力。” 声音清朗，步履平稳地越过几个鉴宝名家，直接走到了那长桌之前。
旁边侍立的阿龙早已准备好白色手套，递了过来。陈云戴上手套，目光才落回那卷轴。标签上，“陈云敬贺”四个字清晰无比。
手指搭上红丝带，陈云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稍微快了一拍。沈老爷子这突如其来的指令，绝非偶然。他轻轻解开丝带，极缓慢、极小心地将卷轴在长桌上徐徐展开。
浓墨重彩的泼染，磅礴而抽象的山水意境，跃然而出。然而，沈老爷子嘴角那一丝隐约的、意味不明的笑意，让陈云心头那点尘埃落定的预感落了空。这幅画，似乎藏着别的故事？
“哦？《洛神赋图》？” 台下有人看清画中隐约的仕女形态与山水背景，不由得低呼出声，声音里满是惊诧和难以置信。
台上的陈云却骤然摒住了呼吸！
不是千里江山！这泼彩的风格虽然带着几分大千居士挥洒的气韵，但画面的核心意境……是洛水！那云端飘渺、若隐若现的仙子神韵，那卷舒回环的流水纹路……与他曾感知过的顾恺之《洛神赋图》摹本精魄，竟有一分神似！但这画风，却截然不同！它更重色块的撞击与晕染，少了摹本里那份细腻传神的高古线条之美。
怎么会是《洛神赋图》？
自己那幅大千仿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呢？
念头电光石火闪过脑海，心脏猛地一沉！画轴在贵宾室长桌上被动过？阿龙？还是寿宴筹备处有眼无珠掉了包？或这根本是沈老授意的某种试探？
台上的陈云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旋即恢复流畅。这细微的停顿，台下的沈老爷子似乎没有察觉，他的目光完全被缓缓展开的画面攫住了。
“顾恺之《洛神赋图》？”邱展华已经忍不住凑近一步，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失声道，“这……不对！画风不对！哪有这样泼彩的？”
宫本藏也惊疑不定：“难道是后世的变体摹本？可这纸……”
陈云置若罔闻。他屏住呼吸，全部的灵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沉入指尖下的画面。他的手指没有触碰人物或山峦，反而沿着画面边缘最不起眼的留白处缓缓拂过，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扫描。
纸张——非宋元，也非民国新纸那种轻飘。质感异常密实沉厚，隐隐带着极细微的玉色光泽。这纸……让他联想到曾在故宫秘库隔着玻璃感知过的几幅宋代花鸟纨扇所用之绢！年份久远带来的那种凝滞感扑面而来。
墨色——浓烈的石青与石绿泼洒覆盖下，极其深邃内敛。在画面一处溪涧边角的树根旁，被水意洇开的墨色深处，陈云的指尖感受到了几乎难以捕捉的颗粒感。这绝非普通墨汁或颜料！是矿物质粉末长久沉淀后才会有的质感！
就在他的指尖滑过一片被大片泼彩覆盖的朦胧山峦底部时，沈老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一丝追忆般的感慨：“这幅画，老夫年轻时有缘在一位忘年交府上见过一眼。那老友叹道，此画非摹本，乃晚唐画工异想天开之作，欲借顾虎头神韵，以泼墨之法写洛神仙韵，结果……”沈老轻笑摇头，似有不屑，“画虎不成反类犬，技法虽巧，然气韵尽失，高古之意荡然无存，只得其色块喧哗罢了。弃之高阁多年。不成想辗转流落，竟被当成了顾恺之本系……”
沈老爷子的解释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邱展华、宫本藏听罢，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和些许释然。晚唐仿古之作？虽然珍贵，但价值远不能与真正的《洛神赋图》系统或顶级大家手笔相比。
就在所有人包括邱展华都开始重新审视这幅画，试图用“晚唐仿古之作”的框架去解读时，陈云指尖在画面最底部、一片看似被随意泼染的深沉墨色角落里，触碰到了一处极其极其微小的凹凸不平！
非常浅！
那感觉……不是纹理，也不是岁月的磕碰凹陷！
仿佛有人用极细的毫针，在画面干透之前，于此地，点写了一个几乎消失在墨色混沌中的印记，随后又被一层薄薄的墨色彻底覆盖封印！若非陈云近乎“内视”的感知和此刻毫无保留的探查，绝难发现！
指尖细微的触碰传导回的信息碎片瞬间在他脑海中重组！
针尖大的凹痕，连成的……赫然是四个小篆古字！
——【政·和·通·宝】！
陈云背脊一挺，几乎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政和？宋徽宗的年号！通宝……这哪里是什么晚唐仿古之作？这分明是北宋政和年间，宫廷画院的顶级供奉，奉徽宗皇帝密旨，以近乎“疯魔”般的实验性泼彩技巧，秘密仿《洛神》神意绘制的……一件御命之作！一个只属于那位极致追求艺术与权力、在末世前夜绝望游戏的皇帝的秘密！
“高古之意荡然无存”？沈老爷子那位忘年交……是没看懂！还是……刻意歪曲？！
这东西的价值，远超被沈老爷子“上交”的那座东晋鎏金佛像！
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震动，从尾椎骨瞬间窜上陈云头顶！沈老爷子故意说错？他真不知道？还是在试探自己？
台上光线明亮，陈云的额角却悄悄渗出了一丝细汗。他缓缓抬起头，迎向沈老爷子那双深邃依旧、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目光。
就在这时，一缕若有若无、却异常熟悉的淡淡幽香悄然靠近。沈梦如轻移莲步，仿佛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陈云身侧。台下所有目光都在画上，包括沈老爷子。谁也没注意到她纤细柔软的手指在垂落的衣袖遮掩下，如同灵巧的鱼儿，在陈云紧绷的手腕外侧，快速、隐秘地写下一个字：
——“走”！
那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清晰而短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写完，沈梦如的手指瞬间离开，她的目光却依旧落在画卷上，侧脸线条柔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就在手指撤开的刹那，她微不可闻的声音，借着衣袂摩擦的极其轻微的响动做掩护，裹着那熟悉的香风，钻进了陈云的耳朵里：
“信我……有人……不想你活着走出珠江。小心纳兰……他背后…是宫里……”
宫廷？
纳兰景背后站着的，是皇城里的某个影子？
这价值连城却被沈老曲解的《洛神》泼彩卷，是引燃的雷？
沈梦如为何此时示警？为何偏偏只对自己？
无数疑问瞬间炸开！陈云面上竭力维持着查看画作的专注，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瞥向长桌尽头——那里，纳兰景脸上那层因为被夺走佛像而笼罩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毒蛇盘踞猎物洞口般的安静注视，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冰冷的、志在必得的微弧。那目光穿越整个长桌，与陈云瞬间撞在一起！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宣战！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以为抱上沈家大腿就安全了？国之重器？呵……更值钱的东西，引来的豺狼才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