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彻底散去,冬日的太阳刚刚爬上东边的山脊,将冰冷苍白的晨光涂抹在陈家老宅的屋脊上。陈建国跨上那辆崭新的嘉陵摩托,感受着引擎启动时的震动,载着背负重托的陈云驶离了仍在晨梦中的大槐树村。
二十分钟风驰电掣。
东河市火车站在晨光中显露轮廓——灰蒙蒙的水泥建筑笼罩在赶早班车的嘈杂人声中,带着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早点摊油腻气和刺骨寒意的独特味道。
“票拿着!”陈建国把那张硬座车票塞进儿子手里,动作依然有些僵硬。他看着陈云肩上那个承载着家族未来希望、略显沉重的背包,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省城那头……自己当心!”
陈云点点头,朝父亲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转身汇入提着大包小包、脚步匆匆的旅客洪流。陈建国望着儿子挺拔而迅速消失在检票口的身影,摩托车的引擎依旧轰鸣,但他攥着车把的手心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仿佛载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场足以压垮他半辈子的、既沉重又滚烫的巨大期望。
检票口人声鼎沸,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汗臭与尿骚混合气味。候车厅不大,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坐满了人或站满了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总算熬到头”的麻木。墙壁上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刺耳的“旅客须知”,盖过了嘈杂的人声。
“……乘坐由上海始发,开往珠江市方向的K1298次列车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已经开始检票……进一站台,请到2号检票口排队验票……”
冰冷的机械女声清晰地穿透喧嚣。
陈云随着涌动的人流挤到2号检票口,排进长长的队伍。当终于迈过那道铁栅栏,踏上冰冷空旷的露天站台时,一股裹挟着铁轨寒气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
两束粗大的光柱穿透薄雾,一辆墨绿色的庞然大物带着巨大的噪音和震颤缓缓驶来!巨大的铁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巨响!
车厢壁上,K1298次列车的标识清晰可见。
旅客们像听到冲锋号的士兵,呼啦一下躁动起来!扛着麻袋的、抱着孩子的、推着小车的,拼命朝着各自车厢所在的位置涌去!有人开始奔跑、有人开始推搡!哭喊声、催促声、尖叫声瞬间打破了站台的秩序!这是所有绿皮长途车进站时固有的混乱无序的风景。
陈云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像一颗钉子般稳稳钉在七号硬座车厢旁。他没有像旁人那样着急往上挤。前世挤火车的深刻记忆告诉他,这个时候冲在最前面,往往是在过道上被无数行李和人堵死的命。
他看似随意地侧身让过几个拖着蛇皮袋疯狂插队的老妇人,目光却在混乱的人影间快速逡巡。他眼角余光扫过——
旁边一个穿着臃肿军大衣、缩着脖子、背着个瘪瘪旧帆布工具包的瘦小中年男人,正跟着人群向车门挪动。那男人眼皮耷拉,步伐略显踉跄,如同一个为生活压弯了腰、疲惫不堪的普通农民工。但就在这人挤人的瞬间,他夹在腋下的工具包盖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丝缝隙!
一道极其细微、却又锐利如剃刀般的反光从包内一闪而过!
那绝不是扳手螺丝刀的寒芒!
专业工具!还是顶尖货!
陈云的心猛的一沉!瞳孔瞬间缩紧!这是高手!
就在此时!
列车员嘶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验票!排好队!都他妈的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队伍像挨了一鞭子的牲畜,猛地顿住、往前一耸!
就在这一挤一停带来的微妙失衡瞬间!
那个穿着军大衣的瘦小男人如同一道没有骨头的阴影,脚步似乎踉跄着往前“绊”了一小步!身体极其巧妙地一个旋身!
刷!
一只干瘦、指关节略大于常人的手带着残影,如同灵巧的毒蛇,极其自然地掠过了排在他前面、那个正在埋头掏车票的黑皮夹克青年的后裤兜!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动作流畅得仿佛就是拥挤中的自然接触!连一丝多余的风声都没有!甚至那个黑皮夹克青年都毫无察觉,只是烦躁地抱怨了一句“挤什么挤”,继续掏他的票夹!
得手的瞬间,一个鼓囊的棕色皮夹就已经滑入瘦小男人的袖口!那速度!那隐蔽性!陈云如果不是有着前世“金睛”宗师的敏锐洞察力和远超常人的精神力捕捉,也极有可能忽略这神乎其技的一瞬!
这手法——绝对是“神偷”级别!
陈云心中一凛!
好大的胆子!
敢在进站验票的混乱关口动手?!心理素质和技术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踩点老手的惯常手法!利用的就是旅客掏票掏证件的瞬间分神!
一丝冰冷的警惕瞬间占据了陈云的意识。他没有立刻惊动对方。这趟车的目的地是珠江市,那里藏龙卧虎……这个人……
很快轮到那个瘦小男人验票。列车员撕下票根,疲惫地挥了挥手。军大衣男人立刻点头哈腰,身影迅速没入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行李和人头的车厢过道深处,眨眼间就淹没在嘈杂人堆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陈云最后一个验完票,拖着背包艰难地挤进这节地狱般的硬座车厢。
窒息!
这是第一感觉。
人!密密麻麻的人!连过道都塞满了席地而坐或蜷缩着的人!各种行李、编织袋、气味——汗臭、脚臭、劣质食物味、婴儿的奶腥味、甚至隔夜的呕吐物酸馊气……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巨大漩涡!
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陈云几乎是踩着别人蜷曲的腿、挪开别人横在过道的包袱,在几十双木然或警惕的目光注视下,一寸寸向前移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号——靠窗硬座!但座位上早已坐了三个互相依偎着打盹的中年农民!巨大的编织袋直接堆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劳驾,麻烦让一让,这是我的座。”陈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其中一个人眼皮艰难地抬起一条缝,瞥了眼陈云和他肩上的背包,又无力地合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挤什么挤……里面那么空……挤进来干嘛……” 完全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
陈云眉头微皱,心中了然。这就是硬座长途车的常态,抢座霸座是家常便饭。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烟味和汗臭的浑浊空气也没能压下他胸中的一丝烦躁。他不再说话,只是用身体硬挤开旁边过道席地而坐者伸出的脚,将自己的背包用力放在了那三人脚下的空隙处。整个人几乎悬空卡在座位边和过道堆放行李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隙里。那三个打盹的农民也只是挪动了一下腿脚,便又沉入梦乡。
陈云勉强找到了一点能“塞”下自己的缝隙,后背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壁。那硌人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让他微微闭上眼。
呜——!!!
悠长尖锐的汽笛再度划破清冷的晨空!
铁轮与铁轨发出巨大的、沉重的啮合摩擦声!
火车猛地一震!缓缓启动!
窗外的站台、送行的人群、东河市那有些破败的轮廓,开始匀速地、无可挽回地向后退去。
陈云睁开眼。
透过拥挤攒动的人头,他望向车窗——东河市最后一点灰扑扑的屋顶被甩在车后。天穹渐亮,破晓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冬日的云层和车窗上厚厚的灰尘,无力地洒在车厢里那些疲惫麻木的脸庞上。
冰冷沉重的列车轰鸣着,载着一车厢浑浊而沉重的气息,如同载着一节流动的苦难方舟,无可阻挡地奔向那座潜藏着机遇、财富、却也可能深埋着致命漩涡的南方大都会——珠江市。
陈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新的征程,正式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