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周凯之前的报告,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对“低温不脆化”这个现象,进行了一次精准的、微观的解剖。
那么,张远此刻所展示的,就是一幅用最先进的、甚至是超时代的“全息影像技术”,构建出来的、可以360度无死角地、沉浸式地去观察和体验这个微观世界的、宏伟的立体画卷。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降维打击”。
“……感谢周凯师弟,为我们提供了非常扎实的、关于剪切带萌生能量的基础数据。”张远站在讲台上,风度翩翩,他先是肯定了自己同门的工作,展现出一种团队核心的领导力。
“但是,”他话锋一转,那种属于胜利者的自信,溢于言表,“我们认为,仅仅知道剪切带‘何时’萌生,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更想知道,在它存在的、那极其短暂的生命周期里,它的‘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按下了遥控器。
巨大的幕布上,出现了一张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极其复杂的图表。
图表的横坐标,是压头压入的深度,单位是纳米;而纵坐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理量——一个是材料的“硬度”,另一个,则是材料的“储能模量”。
“为了探究剪切带内部的力学响应,我们团队,首次,将‘连续刚度测量(cSm)’技术,引入到了低温原位纳米压痕实验中。”张远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像一个在发布会上,揭示划时代产品的乔布斯。
“这项技术,能让我们在压头压入的每一个瞬间,都实时地、高精度地,测量出材料在该深度的硬度和模量变化。也就是说,我们不再是得到一个最终的平均值,而是得到了一条连续变化的、与微观结构演化一一对应的动态曲线!”
台下,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这项技术的难度有多大。它对仪器的稳定性和数据的处理能力,都有着极其变态的要求。而李瑞阳团队,不仅做到了,还在极低温的环境下,做到了!
“请看这里。”张远指着屏幕上那条蓝色的硬度曲线,“我们发现在77K下,当第一条主剪切带形成时,材料的硬度,会出现一个极其微小的、但清晰可辨的‘软化’现象。这说明,剪切带内部,由于剧烈的原子重排,其结构变得比周围的基体,更加‘松散’。”
“而更有趣的,是这条红色的储能模量曲线。”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我们看到,在剪切带扩展的过程中,材料的储能模量,呈现出一种脉冲式的、剧烈的震荡。这在声学上,意味着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这意味着,在剪切带的内部,正发生着高频的、纳米尺度的‘声子发射’!材料,正在以一种我们前所未见的方式,通过‘声波’,来耗散掉一部分能量!这个发现,为我们理解非晶合金的能量耗散机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林浩坐在台下,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硬度软化……储能模量震荡……声子发射……
这些名词,他每一个都认识,但当它们以这样一种充满了“高级感”和“深度”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并配上那条无可辩驳的、高精度的实验曲线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还在学习加减乘除的小学生,在旁听一场关于“黎曼猜想”的顶级研讨会。
他那篇还在审稿中的、沾沾自喜的《Scripta》文章,在这份报告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份粗糙的、幼稚的、只停留在“看图说话”阶段的……实验报告。
他和陈默,只是看到了“多重剪切带”这个“结果”。
而张远他们,正在用最先进的武器,去解剖这个“结果”背后的、更深层次的“过程”和“原因”!
差距,太大了。
大到,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无力和窒息。
然而,这场“降维打击”,还远远没有结束。
“当然,”张远笑了笑,那种“好戏还在后头”的表情,让林浩的心,沉得更深,“仅仅知道剪切带的力学响应,还是不够的。我们还想知道,它在时间维度上,是如何演化的。也就是说,它会‘变老’吗?”
他切换到了下一页ppt。
这一次,幕布上,出现了一系列在不同低温下,测得的“纳米蠕变”曲线。
“蠕变,简单来说,就是材料在恒定载荷下,随时间发生的塑性变形。通过这个实验,我们可以窥探到剪切带内部,原子运动的‘粘滞性’。”
“我们惊奇地发现,”他指着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曲线,“在77K下,当我们将压头停留在剪切带内,进行保载时,材料几乎没有发生任何蠕变!这说明,在低温下,剪切带内部的原子,被彻底‘冻结’了,它们的运动,变得极其‘粘滞’,像被困在了一块凝固的琥珀里。”
“这个发现,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Lm-101能够在低温下,保持极高的强度。因为那些本应作为‘薄弱点’的剪切带,在低温下,自己,也变成了坚硬的‘骨骼’!”
张远的声音,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他的报告,就像一部情节紧凑、环环相扣的悬疑大片。他从一个现象入手,然后,用一个又一个的、更高级、更深入的实验,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揭示着“低温不脆化”这个现象背后,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的物理内涵。
他的每一页ppt,都像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插在林浩的心上。
因为他知道,张远所展示的这一切,本该是,也应该是,他和陈默下一步要去探索的工作。
但现在,这些工作,被对方,用一种更华丽、更高效、更“科学”的方式,提前完成了。
他们不仅占领了这片“新大陆”,还在上面,建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挂着他们自己名字的“总督府”。
当张远展示出那张最终的、结合了实验和模拟的“三维应力云图”时,林浩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愤怒和不甘了。
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那是一种,一个拿着大刀长矛的步兵,在仰望天空中那艘巨大无比的、可以随意投放“轨道炮”的星际母舰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跨越了维度的、令人绝望的差距。
他和陈默,辛辛苦苦,用最笨的办法,打开了一扇门。
而门后的整个世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就已经被对方,用最豪华的“探照灯”,照得通体透亮。
报告结束,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被这份报告所展现出的“深度”、“精度”和“豪华度”,所深深折服。
“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一位资深的教授站起来,激动地评价道,“将多种先进的原位测试技术,和多尺度的模拟计算,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来系统地研究一个前沿的科学问题。这份工作,无论是深度,还是完整性,都绝对是世界一流的水平!我建议,可以直接整理一下,投《Nature materials》!”
“是啊,李老师,你们团队这个工作,做得太漂亮了!”
“张远这小子,前途无量啊!”
赞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李瑞阳教授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和煦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用这样一场无可争议的、碾压式的胜利,来重新宣告,谁,才是这个实验室,乃至这个领域,真正的“王者”。
林浩坐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周围所有的掌声和赞美,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和失败。
他甚至,都不敢去看身边,陈默的表情。
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手。
那双手,曾经修好过电弧炉,曾经打磨出过完美的样品,曾经让他充满了自信和骄傲。
但此刻,在这场华丽的“降维打击”面前,这双手,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