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下室,林浩把王师傅那番近乎“宣判”的话,以及自己那个疯狂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默。
他本以为,陈默会觉得他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然而,陈默听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走到储物柜前,从里面翻出了几个布满灰尘的盒子。
“电火花线切割,我们没有。”陈默一边翻找,一边说,“但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特别是,我们这种穷人。”
他从盒子里,找出了一些东西,摆在实验台上:一瓶过期的、粘稠的环氧树脂Ab胶,一块厚实的钢板,几张高标号的金相砂纸,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报废仪器上拆下来的、带着一个小砂轮的角磨机。
这些东西,和林浩脑海里构思的“作案工具”,几乎一模一样。
“老师,您……”林浩震惊了。
“你的想法,可行。”陈默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虽然很笨,很慢,但可行。既然你想到了,那就去做。这一个月,你的任务,就只有这一件。”
“一个月?”
“对,一个月。”陈默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不计成本,不计失败次数。你的目标,不是三根,而是一盒。一盒至少十根,每一根都必须达到王师傅要求的、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标准。做不到的话,只能暂时放弃低温测试。”
陈默给他设定的,是一场长达一个月的、孤独而又艰苦的修行。
林浩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静了下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陈默对他的考验,更是他对自己的一次交代。
接下来的一个月,林浩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彻底把自己变成了地下室里的一颗“螺丝钉”,日复一日,重复着两件在外人看来枯燥到极致、甚至有些愚蠢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制作“千层饼”。他把过去一个多月制备的所有Lm-101薄带都拿了出来,像一个耐心的裱画匠,一层薄带,一层薄薄的Ab胶,再一层薄带……他必须全神贯注,确保每一层之间都完美贴合,不能留下任何微小的气泡。然后,他将“千层饼”用钢板压住,放进真空干燥箱里,进行长达48小时的低温固化。
这个过程,他重复了十几次,做出了一堆大小不一、厚度各异的“非晶块体”。
第二件事,也是最艰难的修行——打磨。
陈默帮他把那台“土法车床”固定好了。当林浩第一次启动那台角磨机时,刺耳的噪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地下室。
他戴上厚厚的劳保手套,戴上防尘口罩和护目镜,全副武装。然后,他双手紧紧握住那块“千层饼”,像握着自己的命运,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飞速旋转的砂轮。
“滋——”
火星四溅。
刺鼻的、树脂和金属混合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这是一个与精细、耐心、力量和感觉的漫长搏斗。
第一个星期,他几乎没有任何进展。他磨废了所有的“千层饼”原料。做出来的东西,要么是奇形怪状的橄榄球,要么就是在即将成型时,因为一个微小的手抖,整个样品从中断裂。他每天都弄得灰头土脸,手上被细小的金属粉尘划出无数道口子,晚上回到宿舍,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倒头就睡。
徐涛来看过他一次,被地下室里那“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吓了一跳,扔下一箱泡面,落荒而逃,嘴里还念叨着:“疯了,疯了,陈默那老小子,是把人当牲口练啊!这哪是读博,这是在劳改!”
第二个星期,林浩渐渐找到了感觉。他不再追求速度,而是追求一种极致的稳定。他学会了用身体的重量去稳定双手,学会了根据声音和火花的大小,来判断打磨的力度。他的心,完全沉浸了下去。他甚至能在刺耳的噪音中,分辨出砂轮与材料不同部位接触时,那细微的音调变化。
第三个星期,他终于成功地磨出了第一根勉强合格的样品。虽然表面还有些粗糙,尺寸也略有偏差,但它至少,是一个完整的圆柱体了。
他拿着这第一份“成果”,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一边,又拿起了一块新的原料,继续打磨。
他开始追求完美。
他不再仅仅依靠肉眼,他找来了游标卡尺和千分尺,每打磨掉薄薄的一层,他都会停下来,进行一次精确的测量。他把数据记录在笔记本上,形成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打磨曲线”。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个世界里。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博士课程的deadline,甚至忘记了那个关于《Nature》和《Science》的宏大梦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那块不断变化的材料,和耳边那永不停歇的、刺耳的轰鸣。
苏晓月给他发过几次微信,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都见不到人。他只是简单地回一句:“在闭关修炼。”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关于“地下室那个疯子”的传说,已经在702教研室里悄然流传。有人说他被陈默逼疯了,天天在地下室搞“行为艺术”;也有人说,他是在进行什么秘密的、见不得光的研究。
只有苏晓月,在听到这些传言时,只是安静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她隐约能猜到,林浩正在用一种最笨、也最了不起的方式,去敲开那扇看似无法逾越的大门。
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林浩关掉了角磨机。地下室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让他甚至有些不习惯。
他摘下护目镜和口罩,露出一张满是疲惫、却又异常明亮的脸。
在他的实验台上,一个铺着黑色天鹅绒的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十二根小小的、如同黑曜石般黝黑光亮的圆柱体。每一根,都像用最精密的机床加工出来的艺术品,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他没有用任何精密的仪器去测量,但他那双已经与材料融为一体的手,告诉他,这十二根“孩子”,每一根,都完美无瑕。
他小心翼翼地盖上盒子,走出了这个他待了一个月的“洞穴”。
他要去见那个给他出题的“考官”了。他要去交上自己这份,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用无数的汗水、伤口和专注,写成的、独一无二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