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羊群里少了两只最壮的羯羊,连点羊毛都没留下,就像凭空蒸发了。
我在附近找了半宿。火把的光在黑夜里晃来晃去,照见满地的羊蹄印,到潭边的乱石堆就断了。
石头上长着青苔,滑溜溜的,我不小心踩滑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往旁边一摸,摸到个冰凉的东西。
是半截羊角,断口处参差不齐,像被硬生生咬下来的,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黏液,闻着像腐鱼的腥气,又混着点铁锈味。
那是老歪的另一只角。
我抱着半截羊角往家跑,跑过我爹当年失踪的那片滩涂时,脚脖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根水草,绿得发黑,像根细麻绳,死死地绕在我脚脖子上,越扯越紧,勒得皮肉生疼。
我掏出别在腰上的柴刀,“咔咔咔”砍了三下才砍断。水草断口处冒出的不是水,是些黏糊糊的白浆,像生鸡蛋清,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烟,把土都烧黑了。
回到家时,秀莲已经把炕烧得滚烫,小虎趴在炕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口水,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红薯干。我把半截羊角塞进炕洞,用土埋了,没敢跟她说实话。
可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双眼睛盯着,窗帘被风掀起个角,月光漏进来,在地上投下道歪歪扭扭的影子,像个站着的羊。
直到天快亮时,我才迷糊过去。梦里全是老歪跪在地上的模样,它看着我,嘴里“咩咩”地叫,像是在求救,可我怎么也跑不到它跟前,脚下像踩着棉花。
第二天一早,秀莲去给羊添料,刚进羊圈就尖叫起来。我冲进羊圈时,看见老歪躺在角落里,身子硬得像块石头。
它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肚子上有个碗大的窟窿,五脏六腑都没了,只剩下层皮耷拉着,皮上沾着些黑绿色的黏液,跟我昨晚在潭边摸到的一样。
那天沟东头的王老五也来了。他蹲在我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栓柱,这是潭主显灵了,”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当年你爹……”
“闭嘴!”我抄起门后的扁担就朝他抡过去。扁担带着风,擦着他的耳朵过去,把门框砸出个坑。
王老五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鞋都跑掉了一只,在院子里留下个歪歪扭扭的脚印。
秀莲抱着我胳膊哭,说咱别放这羊了,去县城找她表哥吧,哪怕去工地搬砖也行。
我没说话,蹲在地上抽烟,烟锅子烫了手都没知觉。羊圈里空荡荡的,少了老歪的呼噜声,连风穿过栅栏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楚,呜呜的,像有人在哭。
丢羊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起初是各家各户零零散散地少几只。西坡的张寡妇丢了只刚下崽的母羊,那羊是她闺女攒了半年零花钱给她买的,就指望下崽换点油盐钱。
她坐在坡上哭了半天,说那羊能认出她的脚步声,听见她来就“咩咩”叫,声音软乎乎的。
北沟的赵老四丢了两只羯羊,那是他准备卖了给儿子娶媳妇的。他拿着猎枪在潭边守了三夜,啥也没看着,倒冻得得了风寒,咳嗽得像台破风箱,半夜里咳得全村都能听见。
后来有天夜里,西坡老张的羊圈被掏了。十五只羊一夜之间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地的血污和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骨头上还挂着点湿滑的黑泥,腥气得很。
老张蹲在羊圈门口,手里攥着根羊绳,绳头还系着个红布条——那是他给领头羊系的,说是能避邪。他就那么蹲着,从天亮到天黑,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把胡子都泡湿了,结成了冰碴子。
村里开始人心惶惶。有人说要请道士来做法,杀只黑狗血洒在潭边;有人说该把潭填了,用石头和黄土,填得严严实实;可真到了潭边,没人敢下去。那潭水看着浅,绿汪汪的,底下却深不见底。
据说底下通着暗河,当年有个外乡人不信邪,绑着绳子下去试探,结果绳子放了三十多丈还没到底。
拉上来时,绳头缠着团乱发似的黑毛,腥气得能把人熏晕,那外乡人当天就发了高烧,胡话里总喊“羊头……鱼尾巴……”
我三叔公是村里的老支书,头发都白了,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绳扎在脑后。他拄着根梨木拐杖召集全村人开会,地点就在村东头的祠堂。
祠堂里烟雾缭绕,男人们蹲在地上抽闷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女人们抱着孩子抹眼泪,孩子哭,大人也哭,乱糟糟的。
“依我看,”三叔公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这潭主怕是饿极了,咱凑点钱,买几只羊扔进去,兴许就太平了。”
“那是喂狼!”我猛地站起来,祠堂里顿时安静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
我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今天扔羊,明天它就要吃人了!我爹当年就是这么没的!这样喂养下去,咱们大家自个儿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啊,都给那畜牲了。”
“你爹那是自己不小心!跟我们说的不一样………”王老五在角落里嘟囔,他缩着脖子,双手护着头,生怕我再打他。
“你再说一遍!”我冲过去揪着他的衣领,拳头都攥白了。他脖子上的肉松弛得很,像块发面馒头,被我一揪,挤出几道褶子,一股汗味混着烟味扑进我鼻子。
“栓柱!”秀莲赶紧拉着我,她力气小,拉不动,急得快哭了,只好对我说,“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三叔公也拍了桌子,梨木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都啥时候了还内讧!李栓柱,你爹的事是伤心事,我知道,王老五提了不地道,但是吧,可眼下保住村里人的命最要紧!”
最后大家还是决定,每家出一只羊,三天后扔到潭里献祭,就当是破财保平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