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的司机动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帽檐彻底抬了起来。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浮肿发白,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嘴唇的位置只有一道黑紫色的缝。
他的眼睛依旧是两个黑洞,可黑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两条白色的蛆虫。
“该……下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水泡破裂的“咕嘟”声,每说一个字,就有浑浊的液体从嘴角淌下来,滴在工装外套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我吓得浑身僵硬,手脚像被胶水粘在了座位上。下?下到这片废墟里?和那些没人穿的鞋作伴?
“后生仔,别坐着不动啊。”老太太突然推了我一把,她的手冰冷刺骨,像块冰砖,“到站了,就得下。”
“我不下去!”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去的是新的老城区西站,不是这里!”
老太太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这里就是老城区西站。”
她用拐杖指着窗外的废墟,“拆了的,重建的,烧了的,淹了的……到头来,都在这儿。”她凑近我,压低声音,“你以为37路拉的是人?不,是‘债’。欠了债的,早晚都得在这儿下车。”
“我没欠债!”我吼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我什么都没做过!”
“没做过?”老太太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敲在铁板上,“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你外婆在芦苇荡边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裹的红布,是谁的?”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外婆……红布……
记忆深处的碎片突然拼在了一起。我确实是外婆捡来的,她从没说过我亲生父母是谁,只说那天在芦苇荡边的水沟里,发现了用红布裹着的我,红布上绣着栀子花。
当时她以为是哪家狠心父母扔的孩子,就抱回了家。直到她去世前,才拉着我的手说:“那红布……不对劲……别弄丢了……”
而那块红布,我一直收在老家的木箱里,上面的栀子花纹路,和刚才那个红裙子女人裙摆上的,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太太没回答,只是用拐杖指了指我手背上的栀子花印记:“她找了你二十年。”
“她?”我猛地想起那个红裙子女人,想起她脖子上的水草,想起她转身时那张腐烂的脸,“你是说……她是……”
“她是你‘娘’啊。”老太太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根丝线缠在我脖子上,“当年她抱着你在芦苇荡边等37路,想带你去找你爹,结果……”
她顿了顿,嘴角又咧开诡异的笑,“结果车没等来,倒等来一场大水。她把你举得高高的,自己沉了下去。”
车窗外的风突然变得凄厉,像是女人的哭喊声。废墟里的那些鞋开始剧烈地晃动,鞋跟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是在催促。
“她不甘心啊。”老太太继续说,声音里带着怜悯,又带着阴森,“死了也得等着,等着把你‘带’回去。刚才在芦苇荡,她本可以拉你下车的,是我拦了一下。”
我猛地看向老太太,她的银发簪在昏暗里闪着光,“长命百岁”四个字像是用血写的。“你……你是谁?”
“我?”她笑了,露出嘴里黑黄的牙,“我是这37路的‘常客’。二十年前,我就在这车上。”
她指了指驾驶座上的司机,“他也是。还有那个穿雨衣的,红裙子的……我们都在等。”
“等什么?”
“等‘满’。”她吐出两个字,拐杖在地板上敲了三下,“这车上,得坐满七个人,才能开回‘原来的地方’。你是第六个。”
第六个?
我突然想起上车前在站台看到的线路图,“芦苇荡”三个字下面,似乎用铅笔写着小小的“7”。当时我以为是随便画的,现在想来……
“还差一个。”老太太的目光投向车门,像是在期待什么,“快了。” 她的话音刚落,废墟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踏……踏……踏……”
很沉,像是有人穿着厚重的靴子在碎石堆上走。那声音越来越近,车灯的光晕里,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个男人,穿着件黑色的夹克,牛仔裤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几道血痕。他的手里拿着个手机,屏幕亮着,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脸。
“车!这里有车!”他看见公交车,像是看到了救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师傅,等等我!我要上车!”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公司的总监,张涛。就是那个把方案摔在我脸上,骂我滚蛋的张涛。他怎么会在这里?
张涛跑到车门前,一把抓住扶手,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他的目光扫过车厢,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陈默?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上,有个淡淡的印记——是朵栀子花。 和我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张涛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常,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对着驾驶座喊道:“师傅,去开发区科技园,多少钱?我手机没电了,到地方给你现金。”
驾驶座上的司机没动,只是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转向了他。
“他……他怎么不说话?”张涛察觉到不对劲,脸色发白,目光扫过闭着眼的老太太,又落在我惨白的脸上,“这……这是37路吗?怎么这么旧?”
“是37路。”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笑容满面地看着张涛,“快坐下吧,马上要开车了。”
张涛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实在没别的选择,还是找了个离我不远的座位坐下。他刚坐稳,就打了个寒颤:“这车里怎么这么冷?还有……什么味啊?”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眉头皱了起来:“好像……烧纸的味?”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搓着胳膊,看着他手背上那朵越来越清晰的栀子花,突然明白了老太太的话。
第七个。
他就是第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