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已是六十多岁的人,背驼得像座小山,双腿也不利索了,走不了远路。小马的铁匠铺早改成了五金店,货架上摆着锃亮的不锈钢菜刀,轻便又锋利。他总劝我:“师父,歇着吧,店里不缺这点钱,我养您。”
我只是笑笑,照旧每天背着樟木匣子在镇上转悠。帮张大妈磨剪刀,给李大爷修菜刀,活计做得仔细,分文不收,只讨碗温热的井水喝。
有人背后说我傻,放着清福不享,偏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营生。他们不懂,这匣子不能放,一放,心里就空落落的,像老鸦岭的槐树没了根。
这年冬天来得早,青峰镇飘起了小雪。镇上突然来了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戴着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见人就问“石选师傅在哪”。
我正在老槐树下帮人磨剪刀,火星子在雪地里溅起又熄灭,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您是石选师傅吧?我是刘守义的孙子,叫刘念。”
手里的磨刀石“啪”地掉在雪地上,积雪溅了我一裤腿。我望着他眉眼间那股熟悉的英气,和当年刘守义年轻时一模一样——老鸦岭那个藏了半辈子怨的魂,竟然有了后人。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扶起他冻得发红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奶奶去世前,把这个交给我。”刘念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和我当年与刘守义合过的那块分毫不差。
“她说爷爷是赊刀人,1949年就没了音讯,是您帮他了了心愿。让我拿着玉佩来青峰镇,找您问爷爷的故事。”
我把他领回家,让媳妇炖了锅腊肉,我们坐在炕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从老鸦岭的槐树讲到刘守义的刀,从刘婆子的等待讲到镇刀的来历。
刘念听得眼圈通红,泪水打湿了眼镜片:“奶奶守了一辈子,就想知道爷爷是咋走的。现在我知道了,她在天上也该安心了。”
临走时,刘念要把玉佩送给我,我推了回去:“这是你们刘家的念想,得传下去。”
他又问起那两把镇刀,我指了指樟木匣子:“刀在匣子里睡着呢,等你啥时候心里有坎了,有需要了,再来拿。”
刘念走后,我把樟木匣子抱到灯下,轻轻打开。两把镇刀静静躺着,刀柄的红绳虽旧却结实,裹刀的黑布没沾半点灰尘。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像块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第二年春天,小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马守刀”。满月那天,我把樟木匣子郑重地交到他手里,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说:“这匣子,以后归你们爷俩了。记住,赊刀人赊的从来不是刀,是人心。刀在,人心就在,念想就不会断。”
小马抱着儿子,指尖轻轻抚过匣子上的纹路,眼里闪着光:“师父,我懂了。”
我知道他懂了。这行当从不需要惊天动地的本事,只需要一份守得住的耐心。爷爷守着,爹守着,我守着,现在轮到小马,以后轮到守刀,一代一代,就像老鸦岭的老槐树,哪怕遭了雷击、遇了虫害,根还在,开春就发新芽,永远守着那份念想。
这年秋天,我特意去了趟老鸦岭。路修宽了,能过拖拉机,村里盖起了二层小楼,红砖墙在阳光下格外亮眼。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像把撑开的巨伞。
树下立了块青石碑,刻着“刘守义、刘婆子之墓”,字迹崭新,是刘念立的。放牛的老汉说,每年清明,都有个城里年轻人来扫墓,带着两把擦得锃亮的菜刀,摆在碑前,说“爷爷,刀回来了”。
我坐在老槐树下,阳光透过叶隙洒在脸上,暖洋洋的。樟木匣子虽不在身边,可我能感觉到它的温度,能听见刀身轻碰的细碎声响,像是爷爷在笑,爹在唠叨,刘守义在叹气,刘婆子在哼着老调子。
风里传来远处的汽车鸣笛声,新时代的声响混着老槐树的沙沙声,竟一点都不违和。我知道,世道变了,可有些东西没变——就像这刀,这念想,这代代相传的守候。
2000年,我七十多了。老伴前几年先走了,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小马每天都来,给我讲镇上的新鲜事:说守刀已经能认出二十多种刀了,说刘念每年都来送刀,摆在老槐树下就走。我听着,心里踏实得很。
临终前那天,我让小马把樟木匣子拿来,放在枕边。两把镇刀静静地躺着,刀身泛着青黑的光,像是浸了岁月的沉香。我颤抖着摸了摸刀柄,冰凉的触感里,仿佛握着爷爷的手、爹的手、刘守义的手。
“我……走了……”我对小马说。
他趴在我耳边哭,声音哽咽:“师父,您别走……”
我笑了,指了指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在招手。“我去……收账了……”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眼前突然亮了。爷爷背着蓝布包袱在前头走,爹提着樟木匣子紧随其后,刘守义举着镇刀站在老槐树下,刘婆子笑着朝我招手。黄河的水清清亮亮,核桃沟的电灯暖暖堂堂,青峰镇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切都那么好。
后来小马告诉我,我走的那天,老鸦岭的老槐树开了满树白花,香气飘了十里地。刘念来了,守刀也来了,他们把两把镇刀埋在了老槐树下,轻声说:“刀归了,人也归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赊刀人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一把刀,一颗心,一段段守得住的念想,一个个等得到的归期。
刀在,人在;刀归,心安,赊刀人不仅仅是借刀,更是一份念想。刀在,是有人替你把日子扛着;刀归,是你终于敢自己接过生活的重量。
就像黄河水终究要东去,人心底的褶皱总会被日子熨平,赊刀人走了一村又一村,不过是在说:别怕,等得起,就有盼头;放得下,就有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