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咯噔”一下,接过那张油印启事。陈家庄紧挨着黄河故道,每年汛期都有孩子贪玩掉河里,本不算稀奇事。
可这油印纸的字迹看着格外眼熟,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先用钢笔写了底稿,再用毛笔一笔一划描上去的,横撇竖捺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拧过似的。
“丢地孩子的是哪家啊?”我指尖捏着纸角,纸边的毛刺硌得慌。
小马伸手指着启事最下面的落款:“王老五家的,刚在供销社听人说,他媳妇这两天哭得晕过去好几次,村里男人们找了两天两夜,就只在黄河边的芦苇荡里找到了只红肚兜,孩子影子都没见着。”
王老五?这个名字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荡开一圈记忆。1972年我在陈家庄赊刀,就是他家第一个要了把菜刀,当时他媳妇正怀着头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笑。
说等黄河水清了,就用这新刀给孩子割周岁肉、办喜酒。他还说要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叫“狗蛋”,听得围观的人都笑。
“走,去陈家庄。”我把启事叠起来塞进怀里,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压得人喘不过气。
赶到陈家庄时,天已经擦黑了。往日这个时辰该飘起炊烟的村子,今天却静悄悄的,连狗吠声都没有。只有村头黄河边围着黑压压一群人,手里举着忽明忽暗的火把,人影在夜色里摇摇晃晃,像水里漂着的鬼火。
我们刚走到村口歪脖子柳树下,就被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拦住了,是村支书,1972年我来赊刀时他还帮我吆喝过。
“是赊刀的兄弟?”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背上的樟木匣子,眉头却紧紧皱着,脸色在暮色里看着发沉,“这时候来干啥?村里正出事呢,乱得很。”
“刚在镇上听说丢了孩子,”我把匣子往地上一放,木底磕在泥地上发出闷响,“是王老五家的?”
村支书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在鞋底上磕得“啪啪”响,往黄河边的方向指了指:“找了两天两夜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媳妇刚才受不了,抱着红肚兜就跳了河,被捞上来的时候身子都凉透了,手里还攥着那兜兜不放。”
我心里猛地一沉,跟着村支书往河边走。火把的光忽明忽暗地扫过人群,王老五蹲在水边的泥地上,背弓得像只虾米,抱着头呜呜地哭,哭声混着风声,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媳妇躺在旁边铺着的草席上,脸色白得像纸,肚子上还印着淡淡的孕纹——我这才想起,她怀的二胎,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
黄河水在夜色里泛着黑沉沉的浪,浪头拍打着岸边的泥沙,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水里低声哭泣。几个村民拿着长竹竿在浅水区来回打捞,嘴里一遍遍念叨着:“狗蛋回来吧……河神放孩子回来吧……”
“这河邪性得很,”村支书往我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里的忌惮,“前几年也丢过孩子,都是三岁左右的男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人们私下说,是黄河里的‘河神’要收童子,拿去当伴儿呢。”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油印启事,那别扭的字迹在脑子里愈发清晰——这哪是什么寻人启事,笔画里藏着的阴邪气,分明是有人在故意招邪。王老五家的刀还没还,这黄河边的债,怕是又要落在赊刀人头上了。
我忽然想起1972年在王老五家赊刀的情景,他家灶台角落的青砖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当时只当是乡下人随便画的记号,没往心里去。
现在想来,那些符号弯弯曲曲的,倒像是道家辟邪的符咒。“村里有老槐树吗?”我问村支书——自从老鸦岭那桩事后,我对槐树总多了份莫名的在意,这树既能镇魂,也能聚邪,是是非非都系在那粗壮的树干里。
“有,村西头河边上有棵老歪脖槐,”村支书往西边指了指,烟袋锅在手里转着,“有些年头了,树干都空了大半,去年夏天遭雷劈,劈掉了半边枝桠,没想到开春还发了芽,硬是没死透。”
我让小马在河边看好樟木匣子,自己借着渐暗的天光往村西头走。没多远就看见了那棵老歪脖槐,果然长得邪性:靠河的半边树干焦黑开裂,树皮卷得像烧过的纸,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树心;
另一半却还活着,枯黄的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黄河上空,像只要抓人的鬼手。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活着的那半树身上刻满了符号,横一道竖一道,和老鸦岭刘婆子家门口槐树上的记号一模一样,只是被岁月磨得浅了些。
树下的泥土明显被翻动过,有个半尺深的土坑,坑里积着烧过的纸钱灰,被风吹得四散。坑边还丢着半截红绳,绳子湿漉漉的,沾着些黑褐色的河泥,半截一闻,一股浓重的河腥气混着腐朽味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
“你在这干啥?”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惊得我转身攥紧了袖口的匕首。是个老太太,佝偻着背拄着枣木拐杖,头发像乱草似的贴在脸上,身上那件黑布褂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路过,看看这树。”我稳住心神转身,目光落在她的拐杖上——杖头雕着个模糊的“王”字,被摩挲得发亮。“您是……”
“王老五的娘,”老太太死死盯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股狠劲,像是要把人看穿,“你是那年赊刀的?1972年给我家送过菜刀的那个后生?”
我点点头,刚要开口问树的事,老太太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凉得像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你那刀……你那刀能辟邪不?”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求你救救我家老五吧,他媳妇没了,娃也没了,不能再让他出事了!”
“大娘您先别急,松开手慢慢说。”我轻轻扶着她的胳膊,想让她站稳些。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孩子丢的那天,有没有啥奇怪的事?比如听到啥动静,或者看见啥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