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落第的举子?”我追问,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落第的举子多了去了,没留下名字很正常。
“落第举子的名录哪会留存?”李夫子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之后对我说道。
“不过宣和三年倒是有桩怪事,我以前看地方杂记时见过。那年春闱后,有个姓林的举子在客栈自尽,据说因为考卷被人篡改,错失了功名。当时闹得不大,只在小圈子里流传,官府压下去了,没留下详细记载。”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好像……叫林文远?”李夫子皱眉思索,手指敲着桌面,“记不太清了,杂记里写得很简略,就说他是临安本地人,家就住在清河坊附近,写得一手好字,可惜了。听说他死前留下了一首绝笔诗,写得极为悲怆,可惜没传下来,杂记里没录。”
线索竟指向了自家门口!我住的藏珍阁就在清河坊,这么说,八百年前,林文远就住在我现在开店的地方?我谢过李夫子,快步走出图书馆,阳光照在西湖边的柳树上,柳叶刚发芽,嫩黄的,可我心里却冰凉,指尖都在抖。
回到清河坊,我挨家打听百年前的林家旧事。多数店家都是后迁来的,80年代才开的店,老板也多是外地人,摇着头说不知道。问了十几家,都说没听过“林文远”这个名字。
直到问到坊尾开杂货铺的王婆婆。王婆婆快八十了,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在清河坊住了一辈子,她的杂货铺是祖传的,民国时就有了,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有小孩吃的糖果。
我买了两斤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王婆婆爱吃这个。她见了我就笑:“砚秋啊,今天不看字画,买糖给我吃?”
“王婆婆,问您个事。”我把糖递过去,“您听说过宣和年间的林文远吗?就住在这清河坊附近,是个书生。”
“林文远?”王婆婆眯起老花眼,坐在小马扎上,手指捻着糖纸,“你说的是不是‘墨香林’的后人?”
“‘墨香林’?”我心里一动,这名字听着就和读书人有关。
“是啊,早年间咱们这确实有个姓林的人家,开了家笔庄,叫‘墨香林’,就卖毛笔、宣纸、墨锭,据说他家的毛笔是祖传的手艺,写起来特别顺手。”
王婆婆回忆着,眼神飘向远处,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墨香林’有个书生,叫文远,写得一手好字,十里八乡都有名,说他准能考上状元。可惜命苦,考科举被人害了,年纪轻轻就没了。”
“被人害了?怎么害的?”我追问,凑近了些。
“听说是考卷被人换了,本该中的,结果放榜那天连个名字都没瞧见。”王婆婆剥开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甜香在空气里散开,她的声音却沉了下去。
“据说,林文远那孩子心气高,考前就说这次定能高中,光宗耀祖。他爹娘都是老实人,守着笔庄过活,就盼着儿子能出息。放榜后他去查考卷,被官差拦在礼部衙门外,说他无理取闹,连考卷的影子都没见着。”
我心里揪了一下,追问:“那后来呢?他爹娘没去找官府理论?”
“找了咋没用?”王婆婆叹了口气,糖在嘴里含得滋滋响,“那时候官场黑得很,听说换他考卷的是个大官的侄子,有权有势。林家就是个小笔庄,哪斗得过?文远回客栈后就没出来,等发现时人已经没了,桌上就留了半张纸,写着啥‘功名梦断’,后来被官府收走了,说是‘疯言疯语’。”
“那他爹娘……”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王婆婆抹了把眼角,“文远没了不到半年,他娘就哭瞎了眼,没多久也去了。他爹撑着笔庄,可街坊都说那笔庄晦气,没人敢去买东西,没过两年,一场大火把笔庄烧了个精光,他爹也没跑出来,就那么没了。”
我愣在原地,后背直冒冷汗。王婆婆说的笔庄位置,正是我藏珍阁现在的地方!难怪林文远的怨气会缠上我,这不仅是旧地,更是他全家殒命的伤心地。
“那把火邪乎得很。”王婆婆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我奶奶说,着火那天夜里,有人看见笔庄里有个穿青布长衫的影子在窗户上写字,写的就是‘冤’字,一笔一划,渗着血似的。火灭了之后,啥都烧没了,就梁上还剩下个小木匣,后来被拆房的工人拿走了,不知去向……”
木匣!我心里猛地一跳,周老汉说的那个从梁上掏出来的桐木小匣,不就是这个吗?原来这残札藏在梁上近九百年,见证了林家的覆灭,带着满门的冤屈,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谢谢您,王婆婆。”我撑着桌沿慢慢站起身,蹲得久了,腿肚子有些发麻,起身时眼前竟晃了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老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刻在心里呢,忘不了。”王婆婆摆摆手,枯瘦的手指捏着糖纸,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砚秋啊,你突然问这些干啥?那地方邪性得很,当年烧笔庄的时候,街坊都不敢靠近。你在那儿开店可得当心,夜里锁好门,你年纪也不小了,经不起吓。”
我没敢说那幅残札此刻就锁在我家藏经柜里,只含糊应着“晓得了”,又谢过王婆婆,转身往藏珍阁走。
清河坊的青石板路被阳光晒得发亮,路边的老槐树刚发了新芽,嫩黄的叶子在风里晃,可我心里却沉甸甸的,像揣着块冰。
推开藏珍阁的木门,门楣上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荡开。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在柜台的红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融融的,却驱不散我心里的冰凉。
我径直走进书房,铜钥匙插进藏经柜的锁孔,“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就应声而开。
那幅残札静静地躺在樟木盒里,米黄色的澄心堂纸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可上面的墨色却显得格外暗沉,像是蒙了层化不开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