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惊蛰,雨下得黏黏糊糊,像是老天爷拧不开的水龙头,把杭州清河坊的青石板路浇得油亮发光。水珠顺着黛瓦屋檐往下淌,在路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巷子里老樟树的清香,酿出一股潮湿的江南气息。
我叫沈砚秋,今年整五十,在这条老巷子里开了家“藏珍阁”,专卖古董字画。从1970年支起门板算起,一晃眼就是二十八年,柜台上的铜镇纸被我摩挲得发亮,边角的包浆里都浸着墨香。
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经手的真品赝品能堆满后院三间库房。案头那台1980年托人从上海捎来的老式台钟“滴答滴答”走着,钟摆晃得人心里踏实,可有些老物件上沾着的“东西”,总能轻易搅乱我这颗还算沉稳的心。
就像此刻,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藏珍阁”的木招牌上,“藏珍阁”三个字是我年轻时请苏局仙老先生题的,红漆虽已褪得发暗,笔画间的筋骨却依旧硬朗,倒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古意。
下午三点多,我正用软毛刷细细清理一幅清代吴宏的山水扇面。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竹节处的紫晕像极了远山暮色,摸上去温润如玉。
笔锋间的斧劈皴还带着江南的水汽,仿佛能听见画里的溪流淌淌。忽然,门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带进股沁骨的寒气,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主顾周老汉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周老汉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领口磨得发亮起球,袖口还沾着泥点。他怀里紧紧揣着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浸得发潮发沉,边角微微发卷,露出里面深色的布角,看着像是被捂了许久。
他进门就打了个寒颤,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雨珠,冻得嘴唇发紫,见了我就直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声音发颤:“沈掌柜,救命。”
我放下毛刷,指节轻轻叩了叩柜台的红木桌面——这柜台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酸枝木的,边角被几代人磨得圆润光滑,木纹里还嵌着经年累月的墨渍。
“周老哥这是咋了?先坐下喝口热茶暖暖。”说着提起搪瓷壶续了热水,壶身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已经模糊。我倒了杯碧螺春推过去,1998年的茶叶价格涨了不少,这碧螺春还是年前托茶农捎的新茶,芽头饱满,算是待客的好茶了。
周老汉却没坐,屁股刚沾着板凳边又弹了起来,把油纸包往柜台上一放。油纸摩擦柜台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低语。
“这物件……我实在不敢留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再留着,怕是要出人命。”
我心里“咯噔”一下,指尖接过油纸包掂量了掂量。不沉,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重感,像是裹着一团化不开的寒气。
掀开三层油纸,里面是个褪色的蓝布包袱,布面磨得发亮,针脚处泛着白,解开时布丝“簌簌”掉了几片——这包袱看着像是六七十年代乡下姑娘绣的,针脚还算细密,角上还绣着朵模糊的月季。
包袱里裹着个桐木小匣,巴掌大小,边角磕碰得厉害,漆皮剥落处露出浅黄的木头,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凑近了闻,带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淡淡的墨香,那味道很特别,像是从老墙缝里钻出来的,又像是谁在潮湿的角落里藏了一辈子的心事。
打开木匣,里面铺着层暗黄的绵纸,绵纸薄如蝉翼,边缘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掉渣。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揭开绵纸,一卷残破的宣纸露了出来。宣纸边缘卷着毛边,像是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
展开半尺,我便心头一震,握着纸卷的手指都有些发颤。宣纸泛着温润的米黄色,不是做旧的死黄,是岁月沉淀出的活色,像浸过月光的暖玉。
对着窗棂透进来的雨光看,纸纹里藏着细碎的玉色光泽——是宋代“澄心堂纸”!这种纸用楮树皮特制,纤维细腻如蚕丝,当年南唐后主李煜专供御书房用,到了宋代更是文人追捧的珍品,寻常举子根本用不起。90年代的古玩市场上,一张完整的宋纸都能卖出天价,更别说带字的了。
纸上是行草书,笔力遒劲得像拉满的弓,墨色沉郁如深潭。起笔时露锋如惊雷炸石,带着股破空而来的锐气;收笔时藏锋似流云断山,余韵绵长。
我用拇指指甲轻轻刮了刮纸面,墨迹早已渗入纸纹,绝非后世仿品用化学胶矾固定的浮色。字里行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孤愤之气,像是困在牢笼里的猛兽在嘶吼,又像是怀才不遇的壮士在扼腕。
但这手札只有三行字:“寒窗十载,功名梦断,夜雨孤灯……”
后面便是齐刷刷的断口,宣纸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断口处的纤维还倔强地翘着,墨迹在断口边缘晕开一点浅痕,像是没写完的叹息,又像是欲言又止的呜咽。
落款处钤着方小印,朱砂早已褪色成暗红,带着点灰黑的霉斑,像是蒙了层岁月的尘埃。
我从抽屉里翻出放大镜——这放大镜是1985年去上海出差买的,倍数足,玻璃片透亮,边角的漆都磨掉了。对着印章细看,依稀能辨认出“文远”二字,笔画清瘦挺拔,倒是和字迹的风骨相得益彰。
“这是……宋人手笔?”我指尖轻触纸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不像普通古纸的干涩,反倒带着点温润的潮气,竟有股墨香未散的错觉。90年代的仿品多用化学墨,闻着发冲刺鼻,这墨香却清苦回甘,是上好松烟墨独有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楮树皮清香。
“看这笔法,有苏学士的豪放洒脱,又有黄山谷的奇崛瘦硬,却更显凌厉锋芒,像是怀才不遇的文人写的。澄心堂纸配这字,绝非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