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默,是南华大学的新生。报到那天的阳光其实好得有些过分,蝉鸣在香樟树叶间滚成金丸,砸得人耳鼓发颤。迎新点的塑料棚在烈日下晒得发软,棚顶的标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欢迎新同学”五个红漆字褪了色,边角卷得像片枯叶。空气里飘着廉价塑料被烤化的味道,混着学长们被汗水浸透的白t恤气息,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糖醋里脊香味,本该是热热闹闹的开学光景。
我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在报到处排队,前后都是和我一样的新生,脸上挂着拘谨又兴奋的笑。前排女生的发绳上别着校徽,阳光照在金属徽章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后排男生正对着手机镜头整理衣领,嘴里念叨着“妈你看这学校多大”,声音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只有我手里攥着的录取通知书被汗水浸得发皱,封面上的校训“明德博学”四个字像在嘲笑我的忐忑。
轮到我时,负责登记的学姐抬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林默?中文系的?巧了,我也是!”她飞快地在电脑上敲着字,键盘声噼里啪啦的,“307宿舍,老楼那边,虽然旧了点,但离图书馆近,晚上熬夜查资料方便。”
她说着递来一张宿舍分配单,纸页边缘沾着片干枯的香樟叶,“找老陈领钥匙去吧,他就在那边树荫底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老陈正蹲在一棵大香樟树下抽烟,皮鞋上沾着泥点,裤脚卷着,露出的袜子一只红一只白。他看见我走过去,把烟蒂摁在鞋底捻了捻,站起身时腰板挺得笔直,倒像是换了个人。
“林默?”他接过我的分配单,粗粝的手指在“307”三个字上敲了敲,指节泛白。从裤兜里掏钥匙时,金属链叮当作响,像是串着不少零碎。
当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终于塞进我手心时,周遭的光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钥匙柄上的铜绿厚得像层痂,硌得掌心生疼,尖锐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渗出细小红点来。
我低头看那钥匙,金属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啃咬过,在阳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活像块从坟里刨出来的旧物。
“307。”老陈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剧烈滚动,像是喉咙里卡着团湿棉花。他眼角神经质地瞟着远处那栋孤零零的灰色建筑,瞳孔缩成针尖大。
“记住,晚上11点后千万别出门,一步都不能迈出去。尤其是——”他顿了顿,唾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带着股烟草和隔夜茶的酸腐味,“千万别靠近楼梯口的那面镜子。听见没?”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栋楼像块被遗忘的疮疤,嵌在两栋崭新宿舍楼中间。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红砖,像溃烂伤口里翻出的血肉,几处墙面上还留着深色的污渍,形状扭曲,远看像一张张哭嚎的脸。
窗口黑洞洞的,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眨动,睫毛扫过玻璃的声响都听得见。墙面上爬满了灰黑色的爬山虎,藤蔓干硬发脆,紧紧贴在墙上,像无数枯死后还不肯脱落的指甲,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细碎又密集,活像有人蹲在暗处,用指甲一下下刮着墙皮。
旁边迎新的学长突然拍了拍我肩膀,他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像块湿抹布。他胳膊上别着“迎新志愿者”的红袖章,布料磨得发亮。
“别听老陈吓唬人,”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皱纹里卡着汗珠,“那楼是有点老,年头久了,传说自然多了点。住进去就习惯了,真的。”他说着往我手里塞了瓶冰镇矿泉水,瓶身凝着水珠,“我去年也住那栋楼,这不好好的?”
他说这话时,我看见他后颈有块淡褐色的疤,边缘犬牙交错,像是五道指痕硬生生烙在皮肉里,连成一片狰狞的印记。疤的颜色深得发乌,中心处甚至泛着黑紫色,像是刚被人用力掐过,还在往外出血。
我盯着那疤,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被“脏东西”抓过的伤口,永远是这种死黑色。
“学长,这疤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跳开,脚下的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手里的登记表散落一地,其中一张飘到我脚边,上面的宿舍号赫然写着“307”,名字被红笔划掉了,墨迹晕成一团,像块干涸的血渍。
“哦,小时候调皮摔的。”他眼神躲闪,手指慌乱地扯了扯衣领,想遮住后颈的疤,却把那块皮肤拽得更显眼了。话音未落,他转身就往新生堆里钻,背影仓促得像是被野狗追着,胳膊肘撞翻了旁边的矿泉水桶。
“哐当”一声巨响,在嘈杂的报到点里显得格外突兀。桶里的水漫出来,在地上汇成小溪,流过的地方,香樟叶都卷了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钥匙环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307”三个字刻得歪歪扭扭,笔画边缘崩裂,像是用钝刀硬凿出来的。木牌边缘有个细小的牙印,深深嵌在木头里,齿尖的痕迹清晰可见,像是被人用牙齿死死啃过。
我无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那牙印,一阵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有条细蛇钻进骨头缝,沿着手臂往心脏游去,冻得我浑身一哆嗦。
不远处的篮球场传来欢呼声,新生们正在进行入学破冰游戏,有人被蒙着眼摸象,笑声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
可那片热闹像是隔着层玻璃,怎么也传不到我耳边。我的注意力全被那栋老楼吸住了——三楼靠西的窗口,窗帘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从里面掀开了条缝。
远处的老楼里,不知哪个窗口突然闪过一道红光,快得像烛火被风吹灭。紧接着,那“沙沙”的摩擦声更响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藤蔓从楼顶爬下来,一步步逼近。
香樟树的叶子突然往下掉,不是一片两片,而是哗啦啦落了一地,铺在地上像层绿色的尸衣,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某种活物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