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二楼的刘师傅不信邪,他儿子要结婚,想拆点天台的钢筋卖钱打家具,找了把钢锯,想把铁丝锯开,刚锯了两下,锯条“嘣”地断了,断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参差不齐,带着毛刺。
他低头捡锯条的时候,听见头顶有个声音说:“别上来。”那声音粗哑,像砂纸磨过铁皮,刮得人耳朵疼。抬头一看,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在转,卷到墙角又落下来,像有人在那儿扫地,一下一下,很有节奏。
刘师傅吓得锯子都扔了,连滚带爬跑下楼,从此见了谁都念叨:“上面有人,真有人……”后来他儿子结婚,家具是买的现成的,再也没提过拆钢筋的事。
再后来,有人说在楼梯间看见过一个穿蓝布工装的男人,背对着人,站在二楼拐角。那工装看着挺新,不像楼里人穿旧了的款式,后背上印着钢厂的编号——073。
你喊他,他不回头,肩膀一动不动,跟焊在那儿似的。等你走近了,想拍他肩膀,人就没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煤气味儿,呛得人咳嗽,眼泪直流。楼里有人去厂里劳资科查过,翻遍了几十年的档案,纸都翻烂了,压根没有编号073的工人。
倒是有个老会计,戴着老花镜,翻着泛黄的账本说:“1958年那会儿,钢厂确实丢过一批新工装,编号从070到080,据说是被一场大火烧了,连记录都烧没了。那场火邪门得很,就烧仓库,别的地方一点事儿没有,跟有人圈着烧似的,火苗子都是蓝的。”
到了八十年代末,钢厂效益不行了,机器转得越来越慢,大烟囱也不怎么冒烟了,像个抽完烟的烟锅子,透着股没精打采的劲儿。
工人陆陆续续搬走,有的去了南方,有的下了岗,在楼门口摆起了小摊,卖袜子的、修鞋的、炸油条的,把楼门口堵得满满当当,倒比住人的时候还热闹。
可热闹劲儿没持续多久,摆摊的都说这儿邪性,下午五点往后就没人敢来——有个卖西瓜的,姓王,河南人,太阳刚落山,看见个穿蓝工装的人蹲在瓜摊前,说要挑个“甜的”,声音闷闷的,像隔着棉花说话。
等他转身拿瓜刀,人没了,摊上最大的那个西瓜裂了道缝,里头的瓜瓤红得发黑,像掺了血,腥气扑鼻,吓得他连夜收摊,再也没来过铁西。
楼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了两户——一楼的张老太,还有五楼的老刘。
张老太是个孤老太太,老伴儿五十年代就死在炼钢炉里了,厂里发的抚恤金她一分没动,压在樟木箱底,上面盖着块红布。
儿子在深圳开了个小饭馆,喊她去享福,她不去,说住了一辈子,闭眼前得闻着钢厂的味儿才踏实。她屋里总摆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缸子底都磨平了,说是老伴儿留下的,每天早上都要用它喝口热茶,说能尝到铁味儿,咂摸咂摸嘴,能想起老伴儿年轻时的样子。
老刘是个光棍,原来在钢厂看大门,脑子有点不清楚,说话颠三倒四的,总说自己看见过“铁水变的人”,浑身红通通的,在炉子里走,“一步一个脚印,都是铁疙瘩,烫得能烙饼”。
别人听了只当笑话,他却急得脸红脖子粗,往地上跺着脚说:“真的!它还跟我招手呢!让我进去暖和暖和!”说着就往钢厂方向跑,被人拉回来好几次,裤腿都跑破了。
1992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把楼门口的路都封了,雪深得能没过膝盖,连老槐树的枝桠都压弯了,像个驼背的老头,喘着粗气。
有人想起张老太和老刘,怕他们冻着,就组织了几个人去送点吃的,提着馒头、咸菜、冻梨,踩着雪往楼里走,雪没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费劲,“咯吱咯吱”响,像嚼着冻硬的萝卜,牙都快硌掉了。
到了楼下,就见楼门口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特别大,像穿了48码的劳保鞋,那鞋印边缘带着锯齿状的花纹,是钢厂老款的“解放牌”胶鞋,早就停产了。
脚印从楼里一直延伸到钢厂的方向,踩得很深,像是有人扛着很重的东西,每一步都陷进雪里半尺多。可怪就怪在,每个脚印里都冻着一小块黑东西,硬邦邦的,敲开一看,是凝固的血,黑得发乌,带着股子腥甜味儿,像放坏了的猪肉,让人恶心。
楼门没锁,一推就开,门轴上的铁锈簌簌往下掉,落在手心里,凉飕飕的,像抓了把冰碴子。屋里冷得像冰窖,张老太的煤炉灭了,炉子里的灰是凉的,结着层白霜。
桌上放着个没吃完的窝头,冻得跟石头似的,咬一口能硌掉牙。里屋的床是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件棉袄,是张老太平时穿的,蓝布面,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
有人上了五楼,老刘也不在,他的铺盖卷还在炕上,叠得像块豆腐,方方正正的。炕头放着个半导体收音机,电池早就没电了,屏幕上落着层灰,用手指一摸,能画出印子。
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都是二锅头的,瓶身上的标签被酒泡得发涨,粘在瓶身上撕不下来,凑近了闻,还能闻到点淡淡的酒味。
直到第三天,才有个拾荒的在钢厂废弃的炼钢炉里,发现了张老太。人是坐着的,背靠着炉壁,眼睛睁着,睫毛上结着白霜,像撒了把盐。
手里攥着块炼钢用的耐火砖,砖上刻着个“家”字,刻得很深,笔画里嵌着砖屑,血把砖屑染红了,看着像砖上长了层红毛。那炉子早就凉透了,炉膛里积着厚厚的灰,只有张老太坐的那块地方,是干净的,像有人特意扫过,连个脚印都没有,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