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行字“寒窗十载,功名梦断,夜雨孤灯”在光线下微微发颤,笔锋里的悲怆几乎要溢出来,竟像是在无声地哭泣,连断口处倔强翘起的纤维,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委屈。我盯着落款处的“文远”二字,突然觉得这千年的纸页上,仿佛还沾着那个书生未干的泪。
“林文远,我知道你的冤屈了。”我对着藏经柜里的残札轻声说,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在杂货铺听故事时泛起的凉意。
“你爹娘的苦,你全家的难,我都知道了。可篡改你考卷的到底是谁?你总得给我个名字,我才能帮你昭雪啊。”
话音刚落,案台上的毛笔突然“噌”地自己立了起来。那是支我常用的狼毫笔,昨天刚用温水泡过,笔锋润得正好,毫尖还泛着淡淡的水光。
它“嗒”地一声轻响落在砚台上,饱饱地蘸满墨汁,悬在摊开的宣纸上,笔尖微微颤抖,像是积攒了九百年的力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放轻了,眼睁睁看着毛笔在纸上缓缓移动。墨汁落下,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个清晰的笔画,横平竖直,笔锋凌厉,最终稳稳当当连成三个字:“赵承煜。”
赵承煜?这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有点耳熟。我转身快步走到书架前,翻出那本蓝布封皮的《宋史·职官志》——是80年代古籍出版社影印的,纸页粗糙发脆,边缘已经被我翻得起了毛边。
手指在泛黄的目录上快速划过,终于找到“礼部侍郎”条目,往下翻了两页,果然在宣和年间的官员名录里看到了“赵承煜”三个字:宣和二年至宣和四年任礼部侍郎,掌管科举考试,是当朝权贵赵叔近的亲侄子,因贪赃枉法被言官弹劾,宣和四年后罢官归乡,却落得个善终,活到了七十多岁。
“是他?”我盯着纸上的三个字,心头猛地窜起一股火,烧得眼眶发烫,“他官居礼部侍郎,执掌科考大权,竟敢偷换考卷,害你全家性命!”
案上的毛笔像是被我的怒气点燃,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这次写得又快又急,墨汁溅在宣纸上,点点斑斑,像是愤怒的泪滴砸落:“偷换考卷,冒我功名。其侄赵楷,伪名中举。”
赵楷?我赶紧又翻出那本宣和三年的《登科录》影印本,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寻,果然在第五十六名的位置看到了“赵楷”二字,籍贯只写着“开封”,没敢标注家世。
原来这赵楷就是赵承煜的侄子,靠着偷来的考卷冒名顶替,平白得了功名!
真相像一把钝刀,在心头慢慢割着,疼得人喘不过气:林文远寒窗十年,笔庄世家出身,一手好字本该前程似锦,却被权贵侄子偷换考卷,功名被夺;他悲愤之下自尽而亡,只留下半封血泪绝笔;
爹娘受不了打击相继离世,家宅被焚,满门覆灭;而赵承煜叔侄却逍遥法外,一个罢官后安享晚年,一个靠着偷来的功名仕途顺畅,九百年间,竟无人知晓这桩沉冤!
“你为何不早说?”我对着空荡荡的书房问道,声音哽咽,带着说不出的酸楚,“九百年了,你就这么憋着,忍着?”
案台上的毛笔顿了顿,在纸上缓缓画了个圈,墨迹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最后晕成一团化不开的漆黑,像是无尽的黑夜,将所有的冤屈都吞噬其中。
我盯着那团墨,突然恍然大悟——他不是不说,是没机会说啊!九百年前官府刻意压下了案子,九百年间无人问津,直到遇见我这个懂字、懂他的人,他才有机会将深埋千年的冤屈托出。
当晚,我做了个更清晰的梦。梦里不再是模糊的考场,而是一间雅致的书房,墙上挂着“墨香林”的匾额,字迹温润清雅。案台上摆着崭新的狼毫笔、磨好的松烟墨,还有一叠雪白雪白的澄心堂纸,透着淡淡的玉色光泽。
林文远就坐在案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瘦,眉眼间带着书卷气,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正在写考卷,笔尖在纸上飞驰,字迹正是残札上那遒劲的行草,笔走龙蛇,气脉贯通。我悄悄凑过去看,考卷上写的是策论,议论时政针砭时弊,笔锋犀利如刀,字字珠玑,确实是栋梁之才的手笔,难怪会被奸人觊觎。
“文远,你的字真好。”我忍不住轻声赞叹,看着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在纸上流淌,墨香混着纸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闻声抬头看我,回答道,“先生谬赞了。我哪敢称什么好字,只求这次能中个进士,让爹娘不用再守着笔庄熬夜纳鞋底,能过上安稳日子;也让咱‘墨香林’的笔,被更多读书人用着,写出更锦绣的文章。”
可话音未落,书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木屑簌簌掉落。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差凶神恶煞地冲进来,腰间的铁尺“哗啦”作响。
为首的是个穿着绯色官服的胖子,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满脸横肉挤得看不见下巴,正是白日里在史料中看到的赵承煜!他一眼就盯上了案上的考卷,几步冲过来一把抢在手里,粗短的手指捏着纸角,脸上露出贪婪的冷笑:
“林文远,你这手好才华,与其埋没在穷笔庄里,不如给我侄子用用,也算没白瞎。”
林文远脸色骤变,急得扑上去就要抢:“那是我的心血!是我十年寒窗熬出来的功名!你不能抢!”
可他一介书生哪敌得过官差,刚迈出一步就被两个官差死死按住胳膊,手腕被拧得生疼,指节都泛了白。他拼命挣扎,青布长衫的袖子被扯得变了形,声音里带着哭腔:“放开我!那是我的考卷!还给我!”
赵承煜根本不理会他的哭喊,捏着考卷的一角抖了抖,像是在欣赏一件猎物。他突然狞笑着将考卷撕成两半,随手把没用的半张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又抓起剩下的半张扔进案边的火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