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驿站那间狭小得转不开身的客房里,霉味混着雨气在空气中弥漫,墙角的蛛网挂着水珠,像一串串凝固的泪。
王村长坐在我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椅腿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声,一下下刮着人的耳膜,像钝刀在骨头上慢慢磨蹭。
他约莫五十开外,身材微胖,裹在一件藏青色绸缎长衫里——那料子新得扎眼,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领口袖口还带着未褪尽的浆水硬痕,挺括得像块铁板,与这满是灰垢的客房格格不入,倒像是把块锦缎硬生生贴在了土墙之上。
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倒真是好物件,油光水滑得像浸了百年的蜜,通体透亮,不见一丝杂质,在昏暗里泛着温润的光。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玉佩在绸缎上轻轻晃动,与腰带的金属扣碰出细碎的声,倒像是在替主人打着某种隐秘的节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王村长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像是画师用细笔描上去的,每一道皱纹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既显亲切又不失恭敬,连眼角的笑纹都像是量着尺子画的。
可那笑意压根没渗进眼里,眼仁深处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眼角纹路里藏着的精明算计,像深潭底下盘结的水草,在暗处轻轻摇晃,稍不留意就要缠上人的脚腕。
他身后站着个小厮,脑袋快低到胸口,露出的脖颈上有块青紫的勒痕,双手捧着个尺许见方的木盒,红布裹得严严实实,边角处隐约透出沉实的轮廓,像是藏着块石头。
小厮将木盒往桌上放时,的一声闷响,震得桌角积年的灰都簌簌往下掉,在桌面上积成一小撮——那分量,绝不止是些寻常礼品。
温大人年轻有为,高中金榜,真乃我川蜀士林之幸,乡梓之福!王村长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得能盖过窗外的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嗡嗡的回响,震得人耳鼓发麻。
他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眼角堆起的褶子里像藏了蜜糖,连说话都带着股甜腻:说来也巧,小老儿犬子,名唤王憨,明日正逢成婚之喜。听闻大人乃新科贵人,文采风流,墨宝千金难求。小老儿斗胆,想请大人屈尊移步,去寒舍题个喜匾,也好让犬子沾沾大人的文曲星气,图个吉利彩头。
他说着抬手示意,那小厮立刻上前,手指麻利得不像个下人,三两下解开红布绳。红布滑落的瞬间,木盒盖子被掀开,昏暗的光线下,两锭赤金元宝躺在猩红丝绒衬垫上,黄澄澄的光直刺人眼,把周围斑驳的墙皮都映得发亮,连空气中的灰尘都染上了金辉。
元宝边缘打磨得锋利,冷光森森,像两柄小刀子,带着股无声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指节叩击木头的声,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什么。
目光掠过那刺目的金色,落回王村长那张笑脸上:王村长客气了。为乡梓添彩,题字乃读书人分内之事,本官自当尽力。只是这礼金,我顿了顿,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按朝廷律例,恕不能收。
王村长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被骤冷的天气冻住的湖面,嘴角的弧度还凝着,眼角的肌肉却在微微抽搐,露出底下青白色的筋。
但那僵硬不过一瞬,旋即就化了开,笑容甚至比刚才更舒展,眼角的皱纹都透着,仿佛刚才的凝滞从未发生。大人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真乃我辈楷模!小老儿打心眼里佩服!
他再次拱手,腰弯得更低,几乎要碰到桌面,语气里却缠着股黏糊糊的韧劲,像块嚼不烂的糖,让人推不开:只是……唉,不瞒大人,犬子他……自小痴愚,心智不全。能娶上一房媳妇,实属祖宗保佑,千难万难!明日大喜,还望大人务必赏光驾临,给小老儿一家添些体面,也算是……给这苦命的傻儿冲一冲喜气!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恳切,连声音都染上了点沙哑,可眼底深处掠过的那丝急切和探究,像针尖似的,扎得人心里发紧——他在看我会不会接这个话茬,会不会追问那姑娘的来历。
痴傻?我想起方才驿站杂役趁添水时,飞快凑到我耳边说的话。那杂役端着水壶的手都在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惶:大人,王村长的独子王憨是个,快三十了还不会说话,终日涎水顺着下巴淌,见人就傻笑,去年还把自家鸡窝里的鸡蛋往粪堆里埋……哪家清白姑娘肯嫁?
我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碗沿的茶垢厚得像层痂,黑褐色的,看着倒像是干涸的血。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我的眼神,恰好掩饰住眼底骤然升起的疑虑:哦?不知是哪家贤淑的姑娘,有此缘分?
王村长的眼神猛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像块湿抹布,把天擦得一片混沌,连远处的树影都成了模糊的一团。他了一声,声音飘得像雨丝,抓不住:
是……是外地来的孤女,命苦得很,家里遭了难,一路流落至此。小老儿见她可怜,收留在庄子上做些轻省活计。这姑娘……倒是知恩图报,感念收留之恩,便应允了这门亲事……也是她的福分。
他说话时,许是心绪起伏,后颈处浆洗得硬挺的衣领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片皮肤。就在那颈项与衣领交界的阴影里,一块青黑色的印记赫然露了出来!
那印记约莫铜钱大小,形状古怪,边缘模糊得像被水泡过,活像一片被人狠狠揉搓过、又在泥水里沤烂了的茶叶!
更诡异的是,印记边缘的皮肤微微凹陷,形成一圈细密的褶皱,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掐进去,再用烧红的烙铁烙过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仿佛那不是块胎记,而是块长在皮肉里的毒瘤。
我握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的粗糙硌得掌心发疼,指节泛白。这茶香镇的事,怕是比这连绵的阴雨还要缠人,一旦沾上身,就再难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