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雷也很大,夏灵溪记得很清楚。
十五岁的她站在厨房里,踮着脚尖搅拌着面糊,鼻尖上沾着面粉。
养母系着围裙在一旁指导,时不时帮她擦掉脸上的面粉。
“妈妈,这样行吗?”夏灵溪举起打蛋器,面糊拉出完美的丝带。
“完美!”养母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们灵溪真是个小天才。”
客厅里传来养父爽朗的笑声。
他正在教夏念清打领带,为明天的十周年纪念日做准备。
“这样…然后这样…”养父的大手覆在夏念清的手上,“记住了吗?”
夏念清点点头,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比养父还高,但眼神依旧带着稚嫩的认真。
他转头看向厨房,正好对上夏灵溪的笑脸。
“哥哥好帅!”夏灵溪做了个鬼脸。
“别闹。”夏念清耳尖微红,低头整理领带。
养父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路上小心。”夏念清帮养父拿来外套。
养母在玄关处蹲下,整理着夏灵溪的衣领:“在家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
“知道啦!”夏灵溪甜甜地应着。
养父神秘地眨眨眼:“明天可是大日子,我们订了你们最爱的那家餐厅…”
“是‘星空餐厅’吗?”夏灵溪眼睛一亮,“就是有透明屋顶的那家?”
“嘘——”养父竖起手指,“这是惊喜。”
养母最后亲了亲他们的额头:“很快就回来。”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分界线,将他们的世界一分为二。
夏念清回到书房写作业,夏灵溪继续在厨房鼓捣她的惊喜蛋糕。
烤箱发出温暖的黄色光芒,奶油甜腻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叮——”烤箱计时器响起的同时,电话铃声刺破了宁静。
夏念清接起电话时,夏灵溪正举着沾满奶油的手跑进来:“哥哥,谁的电话?”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夏念清的表情——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泛白。
“医院…”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爸爸妈妈出车祸了。”
……
去医院的路上,夏灵溪整个人像丢失了灵魂。
她被夏念清护在身边,带着在人群中穿梭。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得她眼睛发疼,耳边全是嘈杂的人声和仪器的嗡鸣。
“请问夏明远夫妇在哪?”夏念清的声音在发抖。
护士看了看记录本,眼神突然变得怜悯:“请跟我来。”
重症监护室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夏灵溪只记得那天夏念清的手心全是冷汗,却仍然死死抓着她。
白色布帘拉开的那一刻,夏灵溪的世界静止了。
养母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
她美丽的黑发被血黏在脸上,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
监护仪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妈妈…”夏灵溪瞬间崩溃,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在养母的手背上。
养母艰难地睁开眼,瞳孔已经有些涣散。
她动了动手指,轻轻碰了碰夏灵溪的脸。
“对…不起…”每说一个字,她的嘴角就溢出一点血沫,“不能…陪你们…”
夏念清站在床边,像一尊雕塑。
夏灵溪看见他的下颚线条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
“爸爸呢?”他问。
医生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请家属出去!”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
夏灵溪被夏念清强行抱出病房,她拼命挣扎,指甲在哥哥手臂上抓出血痕。
“放开我!妈妈!妈妈!”
她的哭喊声回荡在走廊里。
夏念清死死抱着她,任由她踢打。
夏灵溪的拳头砸在他的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冷静点!灵溪!”夏念清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夏灵溪抬头,这才发现哥哥的眼睛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的眼神让她害怕——那里面的光芒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
……
葬礼那天却是雨季难得的放晴。
夏灵溪穿着黑色连衣裙,站在墓碑前。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在阳光下闪着悲伤的光。
夏念清撑着一把黑伞,面无表情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养父母在照片里微笑着,就像往常一样温柔。
“为什么…”夏灵溪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她跪在地上,手指抠着冰冷的墓碑,身影像极了四岁——缩在孤儿院角落阴影里的她。
夏念清强行把她拉起来,用身体抱住她发抖的身体。
“回家。”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家还是那个家,却再也不是家了。
夏念清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夏灵溪经常在凌晨发现他坐在养父的书房里,面前摊着各种文件——保险单、房产证、监护权转移手续…
“哥哥…”她站在门口,抱着小熊玩偶。
夏念清头也不抬:“去睡吧。”
“我害怕…”
夏念清这才放下笔,走到她面前蹲下。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很轻,眼神却很遥远。
“别怕,有我在。”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没有温度。
夏灵溪开始害怕雷声,开始做噩梦。
每次惊醒,她都会光着脚跑到夏念清房间,确认他还在。
有时她会发现夏念清根本没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哥哥,你为什么不哭?”有一天她忍不住问。
夏念清正在整理养父的遗物,闻言停顿了一下:“因为我要坚强。”
“可是…”夏灵溪抓住他的衣袖,“妈妈说难过的时候可以哭的…”
夏念清放下手中的相册,轻轻擦掉她的眼泪:“爸爸妈妈希望我照顾好你。”
夏灵溪扑进他怀里,却发现哥哥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抬头,看见夏念清的眼神穿过她,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
那天晚上,夏灵溪偷偷看见夏念清对着养父的衬衫发呆。
他把脸埋进那件格子衬衫里,肩膀微微发抖。
但当她走近时,夏念清立刻挺直了背,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表情。
夏灵溪开始害怕。
她害怕夏念清看向窗外的眼神,害怕他接电话时短暂的沉默,更害怕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解脱般的疲惫。
“哥哥,你会离开我吗?”她经常半夜惊醒,跑到夏念清房间确认。
“不会。”夏念清总是这样回答。
但夏灵溪不再相信承诺了。
因为,她亲眼见过“永远”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
处理完养父母的后事,十六岁的夏念清站在老宅门口,手里攥着两张单程车票。
身后是已经锁上的房子,面前是拖着行李箱、眼睛红肿的夏灵溪。
“哥哥,我们一定要走吗?”十五岁的夏灵溪小声问,手指紧紧揪着他的衣角。
夏念清蹲下身,替她整理好围巾:“这里的冬天太冷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事实上,是这里的回忆太多了,他太害怕了
——害怕永远空出来的卧房,害怕餐桌上永远空出来的两个位置,害怕十年来的习以为常……
夏灵溪低着头,眼泪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他们会找不到我们的…”
夏念清的手指僵了一下。
他知道妹妹说的是谁。
“不会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爸爸妈妈…会一直看着我们。”
……
新城的高楼大厦让夏灵溪头晕目眩。
第一天晚上,夏灵溪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看着陌生的霓虹灯光。
“哥哥,这里没有星星。”
夏念清正在整理证件,闻言抬头:“这里的灯光太亮了。”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走到她身边坐下:“但月亮是一样的。”
夏灵溪靠在他肩上,突然问:“我们会变得有钱吗?”
夏念清沉默了一会儿:“会的。”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次夏念清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窗外那轮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亮,轻轻“嗯”了一声。
夏灵溪知道,这个承诺和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