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司湳站在小区地下车库。
他按了按太阳穴,衣服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让他感到被束缚着。
电梯门打开,他走进长廊,指纹锁发出轻微的“滴”声,门向内打开。
屋里黑漆漆的,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
他反手关上门,换下皮鞋径直走向浴室。
男人只拧开了洗手台上方镜前灯,柔和的光线瞬间将他笼罩在一个狭小的光圈里。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深邃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深棕色的瞳仁……让他看起来是多么的……
他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然后手抬了起来,指尖有些迟疑悬停在镜子里那个人的脸颊边缘。
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时略沉了一分,胸膛的起伏在静谧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终于,他收回手落在了自己左侧太阳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指尖用力抠进皮肤里。
他动作生涩的沿着发际线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动,每一次剥动都像是在强行剥下一层真皮。
额角、眉骨、颧骨……镜子里,司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从一道缝隙,一点点地被强行从底下真正的皮肉上掀开。
冷汗在额角渗出,他的眉心轻轻蹙起,镜子里,被剥离的一块假皮下的皮肤暴露出来,是另一张面容俊俏的青年,肤色更白一点。
他将洗脸池放满水,然后把手上那团皮丢进去,皱缩的假皮立刻在水里展开。
接着他伸手摸上柜子拿出一个小盒子,小心地凑近镜子用另一只手拨弄着眼珠子,摘下棕色的美瞳后,一双毫无情感波动的灰色眼睛在镜子中浮现。
这双眼睛,与白天那个沉稳可靠的“司湳”判若两人,也与寇宁记忆中那个阴郁偏执的“人”重叠在一起。
他伸手继续剥着脸上剩下的皮肤,脸颊、下颌……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将那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的皮肤丢进水里。
脸上的东西完全剥离的瞬间,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轻轻地晃了一下,手肘猛地撑在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才勉强稳住身以,他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
镜子里,只剩下真正的他。
依旧是那张俊美到近乎凛冽的轮廓,没有了“司湳”刻意营造的那份亲和。
额角因为强行剥离而残留着微红的痕迹。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轮廓,是这双从诞生起就注视着寇宁的充满怨恨又渴望的眼睛。陌生的是……这张脸现在的主人,为了成为能被接纳的“人”,披上了另一张皮,扮演着一个虚假的人,企图以这样的身份和他渴望的人在一起。
他闭了闭眼。
浴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压抑过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洗手台上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
寇宁。
我的主人……
爱我一次吧,我现在是人了,也不是让你害怕的司汀南了,爱我吧。
眼前晃过餐馆里寇宁的笑意,晃过他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晃过他看过来的……也许是错觉的柔软目光。
但他太贪婪了。
渴望那笑容是真正给他的,渴望那目光能穿透层层伪装落在他这张真正的脸上。
渴望……被看见。
是作为司汀南被看见。
但他认为这是不对的,寇宁怕司汀南,不行,这不行。
不行,别想了,不可能。
要不把寇宁关起来吧……
他被这汹涌而至的渴望冲击得站立不稳,身体猛地向前倾,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镜面上,冰冷的玻璃触感瞬间激得他微微一颤。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
寇宁……
“寇……”一个扭曲的声音从他紧抿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后面那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他额头抵着镜面轻轻颤抖着。
镜子里,那双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模糊映出的他自己。
寇宁。
这个名字让他的心一阵阵尖锐的抽痛,比剥离面具时更痛。
有心脏好难受,好痛,比之前身体崩开还要痛,不想要心脏。
……
可是……主人他希望我有心脏吧。
他猛地直起身,额头离开紧贴的镜面。
镜子里,他灰色的眼睛空洞地回望着自己。
司汀南,骗子。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嘴唇动了动。
“骗子。”
是的。
他是骗子。
他窃取了“司湳”的名字,窃取了“司湳”的履历,窃取了“司湳”那张完美融入人世的皮囊。
他用这些伪造的假东西,将自己真正丑陋的特征藏起来,然后戴着这副精致的皮囊堂而皇之地回到寇宁面前。
他骗寇宁,想骗寇宁和作为“司湳”的他跟他在一起。
他也知道,这是他在骗自己,骗自己只要披上这层人皮,就能彻底洗去过去的痕迹,就能像真正的人一样去爱,去被爱。
可寇宁真的会透过那层皮去看到小南,去爱小南吗。
不知道。
寇宁也总会骗人。
他喜欢骗我。
他总是骗我。
镜中人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怎么可能?寇宁早已认定了“司湳”是有正常体温和心跳的陌生人。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假装,所有的痛苦,都只是为了获得寇宁对“司湳”的青睐。
真好笑。
他讨厌镜子中这张脸,厌恶这双灰色的眼睛,厌恶自己必须披上别人的皮才能靠近寇宁,他更厌恶内心深处那份对寇宁目光和温度的贪婪渴望。
他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镜子上。
“砰!”
巨大的闷响在狭小的浴室里震荡,镜面瞬间多了几道裂纹,无数个碎裂的灰色眼睛在裂痕中扭曲变形更加狰狞可怖。
他喘息着,看着裂纹中心那个被分割成无数块的自己,每一个碎片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骗子!小偷!怪物!没人爱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垃圾!
他再也无法忍受镜中那张脸,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浴室,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一只只眼睛,嘲弄着他无处遁形的孤独和丑陋。
他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昂贵的西装裤料摩擦着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悲鸣在胸腔里冲撞,撞得他五脏六腑似乎都错了位。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司汀南是骗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那阵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他静了会,然后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尘的玻璃珠,空洞地望着窗外。
想被爱。
想被寇宁爱。
……
不能这样。
不能失控。
他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走到寇宁身边,不能功亏一篑。
不能。
绝对不能。
扮演“司湳”是他的唯一选择,是他抓住那渺茫希望的唯一机会。
他支撑着僵硬的身体慢慢站起来,走向卧室角落那张书桌,桌面上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亮了他的脸和那眼睛。
他需要工作。
只有把自己重新埋进“司湳”的身份里,才能暂时麻痹那颗被“骗子”二字反复凌迟的心。
他点开邮箱,一封来自寇宁的工作邮件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主题是关于星海推广方案的初步反馈,发送时间是……一个多小时前。
寇宁。
这个名字每次看到的时候心都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扎着。
他点开邮件:“资料很详尽,辛苦了。”
辛苦了。
寇宁是在对“司湳”说辛苦。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不甘涌上心头,是对他扮演的角色的认可,也是对他的最大讽刺。
他想要的是寇宁对司汀南的回应,哪怕是一句责骂,一句质问,也好过此刻这声落在“司湳”头上温和却疏离的“辛苦”。
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蜷缩起来,视线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上。
凌晨一点。
这么晚了。
他拿出手机翻动屏幕,最终,停在了手机通讯录的图标上。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想听听寇宁的声音。
不是以“司湳”的身份去讨论工作,就只是想听听寇宁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喂”,哪怕寇宁的声音里带着被吵醒的困倦和不耐烦,他还是想听。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没法控制了,他点开通讯录。
“寇宁”两个字赫然在目,指尖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
拨出去。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指尖离那个名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按下去
就在即将触碰的瞬间,指尖突然停住了。
骗子。
心底那个嘲讽再次响起。
你现在是谁?
寇宁只会以为深夜接到同事的电话,他会疑惑,会困扰,会礼貌而疏离地问:“司总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而你想要的回应呢?
你渴望听到的、属于寇宁给司汀南的声音呢?
得不到的。
永远得不到。
你不仅得不到他对司汀南的回应,更得不到他的爱。
你只会用这个愚蠢的举动,让他离你更远。
最终,悬停在半空的手指最终还是颓然地收了回来。
手机屏幕的光熄灭,房间重新陷入诡异的寂静。
他维持着僵坐的姿势,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回桌面上。
骗子。
他对着死寂的房间再次吐出这个词。
这一次,声音更轻了,透着着疲惫和绝望。
骗子,永远只能是骗子。
骗子还想渴望被爱吗?
真是搞笑,把寇宁骗到手。
然后呢?
被他发现后怎么办……
他会不会有一次一次的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自己?
会不会每次和自己接触的时候都会哆嗦的躲开?
会不会又一次次把自己推开?
他凭什么生来不是人?
凭什么?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凭什么。